在憑著一腔熱情,密切監視雍王一家的同時,徐氏也要為自己考慮。
她從典事被貶為掌直,不僅僅是地位和權力的削弱,本身的俸祿也遭到了削減。女官們日常生活雖然隻局限在大內禁中,但並不意味著她們本身就沒有財貨的需求。
與同僚之間的人情交際,還有一些宮闈配給之外的日常消耗,這都是需要用到錢財的。禁中供應隻是給她們提供必要的衣食,滿足基本的生存。除此之外,像是日常的妝扮脂粉、釵鈿佩飾、澡豆熏香之類,都需要自己消費。
徐氏此前為了免於更重責罰,幾乎將自己大半的私蓄都奉獻給了尚宮居司正,這才保留一個掌直的職位而非被直貶為尋常宮婢。
更不要說,徐氏本身在宮外還有人情需要維持,所以對財貨方麵的需求較之尋常宮人還要更大一些。
宮人想要謀財,途徑也是不少。除了本身俸給、脂粉錢之外,上位者還可以得到下位者敬奉,本身職事方麵也能帶來一些潛在收益,跟外界其實差不多少。
像是同為掌直,太後所居上陽宮本枝院掌直又怎麼會同於其餘人?徐氏閒來聽宮人談論,擔任本枝院掌直不獨能夠常在太後禦前行走,地位也是崇高得不得了,甚至就連外廷公卿入見,對於本枝院掌直都不敢怠慢以至於解帶相贈。
同為掌直,地位卻有雲泥之判。徐氏聽到這些,甚至難生出什麼嫉妒之心,反觀自己這個掌直,可就實在太可憐了。
微薄的俸給甚至不夠自己日常開銷,而且仁智院本身的被冷落,也讓她找不到一絲生財的法子。在此供事者本身便是赤貧,對未來也乏甚期望,自然也就懶於供奉上官。
在看到永安王明明隻是一個被幽禁的失勢皇孫,居然還屢屢在宮庫討要珍貨,這更讓徐氏難耐清苦,不由得便將主意打到了這方麵。
克扣貴人用度,也是禁中女官牟利的財源之一。此前因為與雍王一家惡劣關係,徐氏暫時不敢擅動。可是見到永安王越來越恣意,每次都讓人送來長長貨單,徐氏便越來越忍受不了,試探著稍微克扣一些,卻見永安王也完全沒有察覺。
正當徐氏打算加大克扣力度時,永安王卻突然削減了索要珍器的額度。貪心作祟之下,徐氏索性私自在貨單上稍作添加,居然也能照常領到,如此一來,自然樂不可支。
當然,徐氏也並非完全的貪財忘命,心知永安王對她成見極深,因此做的比較小心。
當中利弊,她也權衡清楚,一則永安王討要那麼多器貨,未必會儘數記在心裡,二則永安王此前討要那些器貨,已經大大逾越郡王享有的月俸規製,就算是察覺到她的小動作,一旦將此事鬨大,給永安王帶來的傷害肯定也比自己大得多。
她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算準了永安王不會為了找自己麻煩而將自身陷入麻煩與危險之中。就算少年氣盛不知輕重,太妃房氏也要考慮到事情鬨大了給家門帶來禍患,最後肯定是不了了之。
所以,一方麵嚴密監視雍王一家的日常行為,一方麵則借著永安王的名頭來給自己謀私利,這便成了徐氏日常主要行動。甚至因為這種日子太過愜意,徐氏都不打算過早去告雍王一家的黑狀。
不過,徐氏不打算短期內告發雍王一家,但有人不是這麼想。
李潼能夠真切感受到仁智院宮人們對他們一家的日常監視,更覺得這個掌直徐氏必須要儘快解決。他用了十多天的時間布局,覺得火候已經到了,便即刻進行收網,絕不拖泥帶水。
這一日午後,他攜著一份紙卷又來到了後院直堂中。
徐氏在永安王麵前接連受挫,已經打定主意不再直接招惹,得知對方到來,一時間也是如臨大敵,本來想要暫避,卻被永安王直接堵在了直堂內。
“你犯的事,我已經知曉,現在給你一個機會辯解。”
李潼直接道明來意,看著徐氏麵若死灰的返回直堂並屏退其餘人眾。他施施然落座堂中,看著對方眼珠飛轉似乎在思忖說辭對策,心中自是冷笑不已。
徐氏這會兒的確有些慌了,也是她自己做賊心虛,屏退閒雜人等後,心思飛轉,最終還是打定主意咬死不承認。永安王若想把事情鬨大,拿住她的罪實,肯定要將事情鬨到尚工局,屆時他自己私取珍器的事情也瞞不住,她不相信永安王真有膽量自曝其短。
“妾近日恭謹執事,唯恐有缺,不知大王所言何意。”
徐氏強自鎮定,抬起頭來頗為冷靜的望著李潼說道。不過很快,李潼下一句話便讓她徹底破功。
“惡婦,事到臨頭還要硬撐。我若不是拿住你的罪實,怎麼會直接來訓問。我本以為你這惡婦隻是稍貪貨利,才詐用我名取貨宮庫,卻沒想到你竟然是意圖謀反!”
徐氏聽到這話,頓時幡然色變,永安王知道自己私取珍器她並不意外,甚至已經做好了被刁難訓責的準備,可是萬萬沒有想到永安王對他的指控竟然如此嚴重!
“大王請慎言!如此汙蔑,豈能輕施!妾不過禁中女流,怎麼有膽量,又怎麼能做如此大謀……”
徐氏本就無理還要爭三分的性格,此刻遭到如此事關重大又完全子虛烏有的指控,自然是徹底的炸了毛,跳起跺腳,戟指李潼聲色俱厲喝道。
“這也正是我好奇的地方,也不指望你能答我。反正入係有司之後,你這惡婦種種陰謀肯定是要如實道來。”
李潼從容一笑,將他所執紙卷拋在徐氏腳前,笑語道:“你不妨看一看,紙上所載是不是你從宮庫私取珍貨?賊婦倒是聰明,竟然懂得如此密語傳訊,若非我仔細辨識,被你卷入如此逆謀竟不自知!”
徐氏聞言,不免又是既驚且疑,她彎腰撿起紙卷一看,心緒先是一鬆,因為紙上所寫珍器名稱較之她私取的還要少了許多,可見永安王即便掌握她的罪狀也是有限。不過所謂密語傳訊又是什麼?
李潼見徐氏一臉茫然,便又冷笑道:“你所用密語,都已經被我拆解開,居然還敢不認?寶雞袍中‘雞袍’二字,拆做奚人一主,衣中包裹。金平脫中‘平脫’二字,解做二月半兌。你這賊婦,勾結東北奚胡,奉之為主,密謀之書藏在你私取外送的衣袍內,約定來年二月中兌現諾言,內應起事,我猜的對不對?”
徐氏本來還驚悸惶恐,可是在聽到李潼這一番話後,臉色頓時變得古怪起來,望向李潼的眼神分明是有一種關愛傻子的意味在其中。
總之,這眼神讓李潼很不爽,便也不打算讓對方舒服,於是便又笑吟吟說道:“你既然久事禁中,難道不聞‘青鵝’舊事?我就是要栽贓你,要將你這惡婦置於死地!奚胡遠在東北,往來搜證,半年光陰尚且不足,你身在獄中,能不能熬過連場酷刑?追查禁中失衣,禁中又有多少宮官要將你置於死地?想明白,再來答我。”
徐氏越聽,臉色越是慘淡,到最後已經頹然摔倒在地,臉龐上的冷汗更是止不住的湧出來,甚至連妝容都被衝垮。
李潼也明白,自己這個拆字構陷手段其實很拙劣,但問題是這麼拙劣的把戲並不是他獨創,而是他那天才般的奶奶武則天。
光宅元年,徐敬業反於揚州,宰相裴炎牽涉其中,但卻沒有實證,查有私信“青鵝”,武則天腦洞大開,將此拆解為“十二月、我自與”,以證裴炎準備在十二月作為內應發動,由是誅殺裴炎。
這件事不入正史,真偽難辨,但李潼托鄭金以此詢問宮人,證實此際宮中已經有了此類流言。當然也未必確定這件事就是真的,就連自己這個親孫子都難見武則天一麵,那些底層宮人又哪裡知道這些密事。但之所以暗中傳頌,無疑是傾向於相信武後就是這樣一個狡黠凶惡的人。
至於李潼拆字誣告徐氏,則比“青鵝”更加不講究,最起碼這傳聞中裴炎和徐敬業不是扯不到一起去。可是無論怎麼看,久在宮闈的徐氏都難與遼東的奚族扯到一起去,更不要說奉奚人為主,要發動謀亂。
所以李潼又埋了一個扣,說衣中藏衣,隻要能夠搜查到徐氏私領的禁中衣物,就能在裡麵發現更確鑿的證據,這可是比誣告徐氏更加嚴重的取死之道!
李潼相信,能夠維持與宮外聯絡的女官絕對不止徐氏一人,肯定還有品級更高的女官也有此類渠道。一旦這秘密被徐氏謀反之事牽扯出來,肯定會有眾多女官擔心被牽連,罷了,也不必再深察失衣了,我們可以作證徐氏的確謀反了,趕緊弄死她,保住這個大家共同的秘密!
這才是李潼看似玩笑的誣告最狠的殺招所在,他隻需要提出這樣一件事由,舉證自有旁人代勞。退一步講,最起碼徐氏借他的名頭去宮庫私領珍器總是真的。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
徐氏就在大內生存,這當中利害自然要比李潼認識更加深刻,當李潼點明這一層後,頓時再也不敢有一絲僥幸,忙不迭叩首乞饒,滿臉的妝容被汗水衝開,隨著她的叩首而塗抹在地麵上,赫然顯出一張扭曲的人臉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