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覺得頭疼欲裂,他兩手撐住身下床榻,轉頭望向左右,視線漂移不定,臉色則不斷的扭曲變幻,眼中所見一切都給他帶來極大的衝擊,腦海中更是一團混沌,根本梳理不出一個頭緒。
虛弱的身體不足維持他繼續苦思,於是他便側躺下來並又閉上了眼睛,思維放空之後,腦海中卻有一些鮮活畫麵主動躍出。
蘇醒之前,他的記憶終止於黝黑深邃的地穴、不斷砸落在身上的土塊,以及同事們驚慌不已的叫喊。
甚至在意識消散前一刻,他都有些無法接受自己的人生以這種方式終結,明明隻是一次簡單的古墓勘察,而且在他下入之前,已經有不少工人出出入入,做好了地穴加固的工作,可是當他進入的時候,意外還是發生了。
塌方發生時,他下意識將身邊的蘇教授推後,自己剛準備邁步,腳下卻突然陷了下去。大概誰也沒想到,在已經確定的墓道下居然還埋藏著一個暗室,當他陷入時,很快便被湧入的土塊掩埋悶殺。
想著想著,李潼嘴角泛起苦笑,當初市裡隋唐風情街立項,覬覦項目主任位置的人可是不少,最終還是他憑著過硬的業務能力和紮實的資料搜集脫穎而出,本以為可以成為自己仕途更進一步的契機,卻沒想到發生了這種事故意外。
有關自己人生經曆的思索很快被另一股並不屬於他的記憶衝散,記憶中的畫麵真實且鮮活,宛如親曆。那是一個十五歲、名叫李守義的少年記憶,充斥著一種苦悶、迷茫並惶恐的氣氛,令他感同身受。
李潼雙眉緊皺,承受著這些記憶的衝刷,並力圖在這些雜亂的記憶畫麵中梳理出一條脈絡。隻是過了沒多久,他就滿臉驚駭的睜開眼,兩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驚恐:“我、我是李守義……”
李守義是什麼人,李潼還真的比較了解,在他準備接受項目主任的時候,曾經對初唐曆史進行過比較係統的梳理。這個李守義在這段曆史中倒不算什麼重要人物,之所以能夠留名於後,主要在於他的親人們。
李守義,章懷太子李賢第三子,李賢則是唐高宗李治與武則天的第二子。簡而言之,這是一個含著金湯勺出生的李唐宗室子弟。
但是任何對初唐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明白,生在初唐特彆是生在李唐宗室,而又與武則天有什麼血脈聯係的話,那就等於已經訂了生不如死的票,不得好生,不得好死。
武則天與李治共生四子,兩個壯夭,兩個被廢之後長期幽禁,勉強得善終者隻有李旦一人。兒子們好歹還是一張坐票,至於孫子們則更是一把辛酸淚,站票打發了。
李潼還記得,當時他在搜集這段史料的時候,看到李守義的名字還忍不住跟同事打趣,投胎是個技術活,這小子如果是隔壁姓王的,那在唐朝妥妥的大富豪,盛唐巨貪、囤積八百石胡椒的元載也隻是個渣渣。
當時打趣的時候,李潼絕不會想到,一次意外事故,居然讓他魂穿一千三百多年前,與這個他曾經打趣的少年合為一體。
哪怕再怎麼心誌堅毅,李潼一時間也不能接受這一事實。但是饑餓絞痛的肚子也讓他沒心情做什麼深度思考,再從那榻上坐起來,視線一轉很快就發現房間一個食幾上擺放著一些食物。
這是剛才那個胖女官留下來的,而且因為逃得太慌忙,一些食物飲品都灑落在了地上。李潼是不知道這些,看到食物後饑餓感就更猛烈起來,挪著步子坐下來,抓起一個麻團就咬了一大口。
對了,唐朝的麻團叫什麼來著?
油炸?子!
香噴噴的食物來不及仔細咀嚼便吞下去,充實感沿食道蔓延開,再加上學以致用的新奇感,讓李潼暫時將身世恐懼拋在腦後。
圓滾滾的油炸?子,表麵撒著一些芝麻,外皮酥脆,裡麵則裹著一團肉餡,滿口香膩。隻是李潼狼吞虎咽的吃法,很快就噎到了。
食案上還擺著一個銀平脫蓋、側身開口的青瓷罐子,裡麵盛放著一些奶香濃鬱的液體,隨倒隨飲,這應該就是酪漿了。
奶飲將噎在喉嚨下的食物衝下去,醇厚甘甜的奶香充斥唇齒之間,李潼一邊繼續進食,一邊饒有興致打量著食案上一些器物和食品。
這種身臨其境的親曆體驗,對任何曆史學者都有著莫大的誘惑。當然李潼算不上是什麼純粹學者,他隻是工作需要衍生出來的興趣,但當眼前事物與腦海中那些枯燥文字一一吻合對應後,便會給人帶來很奇妙的滿足感。
食案上餐品不少,除了李潼一眼認出的油炸?子之外,還有一些雜色果子和水果,很明顯這些點心不是什麼主食,但也實在豐富。可見唐時特彆是宮廷中,物質生活很豐富,就連他這種落難皇孫都能享受到這些在後世看來都很難得的飲食享受。
不過這欣慰感剛剛冒出一個頭,很快便被打斷。大開的房門外突然出現幾名身材魁梧的士兵,身上穿著李潼辨認不出樣式的甲胄,額間綁著猩紅抹額,看著倒是俏皮可愛。但這很顯然隻是錯覺,那幾人手握著佩刀,一臉凝重又不乏謹慎的站在門外盯住李潼打量。
士兵出現所帶來的肅殺氣息讓李潼心中些許飲食帶來的輕鬆感蕩然無存,他下意識摸起食案上一柄刃長一指的銀亮小刀,這自然不足防身,隻是下意識的應激反應。
那幾個士兵很顯然也沒有接到什麼明確的命令,站在門外張望片刻並與李潼對視幾息,然後便又向後退出,似乎僅僅隻是因為不相信此前驚走的宮人言語來親眼取證一番。
士兵旋來旋去,李潼也很難再沒心沒肺的繼續用餐,他一手握緊了那小餐刀,另一手還拿起幾個糕點,邊走邊吃到了門邊,擔心迎麵飛來勁矢,側身站在了門後,這才小心翼翼的探頭向外望。
院子麵積不小,前後五六米,左右延伸到遠處,青磚鋪地,還種植著一些花草做出分界,整個庭院都被前方大殿投射下來的龐大陰影所覆蓋。
剛才被驚走的宮人們這會兒散在庭裡,三三五五湊在一起或低語或張望,當李潼腦袋探出房間的時候,站在近處的幾人又忙不迭尖叫著向後退去。
除了這些宮女以外,剛才走到房門前的幾名士兵也在庭院裡正大聲叫嚷把散開的宮女聚在一起,並嚴厲的嗬斥打斷她們彼此間的惶恐議論。可見在遇到這種死人重生的鬼怪異變之後,士兵們還是要更加冷靜一些。
圍牆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李潼不敢行到更外麵去張望,但是牆頭上暴露出一排排的槍刃,很顯然這會兒正有大量的士兵向這裡聚集。
看到這些後,李潼更加憂心忡忡,他退回了房間裡,小刀掛在了腰帶上的帶勾上。唐人衣服沒有寬大袍袖,一些小物件就掛在腰帶上方便拿取,稱作蹀躞。
掛好小刀之後,李潼才又從那些鹵簿箱籠裡抓起一些小的三彩冥器攤在榻上,準備之後真有士兵進來抓他,就用這些東西砸人自保,當然也隻是聊勝於無,如果那些禁衛兵真的衝進來肯定沒什麼效果。
這些無聊舉動,也隻是反映了李潼對於他的處境實在不敢抱樂觀之想。且不說死而複生的妖異,在武後臨朝的背景下,他作為李賢的兒子這一點就是原罪。
按照他所接受的少年李守義的記憶,現在正是垂拱四年五月末,即就是公元688年,也正是武周革命進行到關鍵時刻。這一個時期的李唐宗室實在太悲催,死於非命者數不勝數。
就像李潼魂穿附身的這個少年李守義,記憶中顯示在其父李賢身死後不久與家人被軍人們押回神都洛陽便一直居住在太初宮彆殿,並在五月初被單獨關押,晝夜有人逼問,再加上飲食不繼,憂恐之下本就體質纖弱的少年便一命嗚呼。
關於這一段記憶,少年李守義所留下僅僅隻是那種惶恐得無以複加的感受,李潼甚至不知那些人究竟要從其口中拷問出什麼,但也足以說明他處境之惡劣。
眼下的李潼,尚不能完全接受魂穿大唐這一事實,又惶恐於接下來將會有怎樣的厄運降臨,更沒有心情去仔細梳理腦海中少年李守義的記憶細節,隻是困獸一般,忐忑的坐在這個充作殮室的房間中,等待事情進一步發展,也在思忖有沒有自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