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高務實回答這句話之前還得朝朱翊鈞看一眼呢?因為這懷抱中的朱常灝雖然已經被陳矩稱呼為“小爺”,但畢竟此時皇帝並未親口說出這句話,那麼高務實就不能理所當然地完全按照太子來對待他。
這就不得不說一下有明一朝對皇子的教育問題了。大明因為常常被後人認為奇葩皇帝多,從而使人認為明朝的皇子教育很有問題。
其實不然。至少從製度層麵而言,大明對於皇子的教育是有比較係統的規定以及不少“慣例性安排”的。
有明一朝的皇子要接受教育,大致可以分為“學前教育”和“正規教育”兩個範疇。其中“學前教育”基本上是後妃教育和宦官教育。
一般而言,中國曆代皇族宗室子弟從一出生便生長在深宮內苑,沒有達到一定的年齡是不允許出宮的,而一般的朝臣和侍講人員也不能進入後宮內庭,大明當然也是一樣。明朝宮廷內的幼小皇子就處於這種狀態下。
於是,諸幼小皇子的啟蒙教育通常便由太後、皇後及其生母來承擔了。當然,本身這也是中國古代社會的普遍情況,不僅皇族,其他世家大族、地方豪強甚至普通家庭,大致都是這樣的模式。
那麼,後妃能管好小皇子的啟蒙教育嗎?一般來說其實是可以的。
太祖的皇後馬氏“仁慈有智鑒,好史書”,“勤於內治,暇則講求古訓。”由於馬皇後自身對史書古訓掌握較好,她對小皇子的讀書教育也十分嚴格。
眾所周知,明清時期以程朱理學為國家的正統思想。洪武年間就已“詔以熹書立於學宮”。所以,對於朱熹的作品及思想,大明的皇帝們都會想儘辦法讓他們的子孫去學習鑽研。這其中,朱熹的《小學》在大明宮廷裡就是非常重要的蒙學教材。
馬皇後以《小學》為範本,在教幼子識字、學習規範禮儀的同時,也給予他們一些道德品質的約束。而成祖仁孝皇後徐氏,在很小的時候就喜歡讀書,當時人稱她為女諸生中的人傑。
那麼,馬氏、徐氏這樣聰慧賢達的皇後在明朝算少數嗎?倒還真不是。有載:“本朝仁孝皇後著《內訓》,又有《女戒》,至章聖皇太後又有《女訓》,今俱刻之內府,頒在宇內。”
可見,後宮女子尤其是太後、皇後,她們大多出身在中下級官員家庭,自己也是讀過書的,即便早年讀得不夠,入宮之後也有讀書的機會。
因此,她們把宮中原有的啟蒙教材加上自己的感悟編成警醒幼子的書籍及話語,立於內府之中,讓諸幼子耳濡目染,從而達到學習借鑒的目的。
你也許想說她們的學問水平恐怕高不到哪去,這話或許不假,但這樣的學問水平隻用來給幼小的皇子啟蒙,那是再怎麼也夠了的。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些太後、皇後對小皇子們管教嚴厲,比如朱翊鈞他生母李太後,這個不必再說。總之,小皇子們的學前教育第一站,就是後妃們的教育。
然後就輪到宦官教育了。這一點是大明朝少見的與朱元章無關的製度。朱元章在穩定大明江山後,以史為鑒,為防止宦官局麵的出現,他在宮中安置的宦官內侍不到一百人,並頒布祖訓規定宦官不能穿外臣的衣服,不能兼任文武大臣的頭銜,而且宦官的衣食住行都應該在內庭裡,從而限製了宦官的人身自由。
朱元章還命人立一塊鐵牌在皇宮門口,上麵寫著“內臣不得乾預政事,預者斬。”但是很顯然,這項立意良好、抑製宦官的政策並未持續多久。到燕王朱棣靖難成功而登基為帝後,他多委任宦官出使、監軍、分鎮及安排臣民的大小事情,並選教官進入內庭教宦官識字。
到了正統初期,“太監王振於內庭開設書堂,選翰林檢討正字等官入教,於是內官多聰慧知文義者。”自此以後,宦官的文化水平逐步提高,並由專門教育機構內書堂為其教育提供後盾。而相應的,幼小的皇子在未出閣教育前,除了後妃教育外,宦官對皇子的教育也成了非常重要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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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內庭的宦官侍從每天都和宗室幼子在一起,他們的一言一行對皇子成長都起到潛移默化的影響。成祖時期,宦官大多“占對嫻雅,成祖愛之,教今讀書,涉經史,善筆劄,侍仁宗東宮。”
宦官在內書堂學習的有《四書》、《五經》、《大學衍義》及《貞觀正要》等。這些知識的學習對幼子的輔導教育是有一定作用的。比如,憲宗的兒子朱右樘從小在內庭裡長大,於是隻能和太監相處,在他九歲時,便有有學問的太監口授《四書》及古今政典給他聽。
當然,宦官的知識水平到底還是有限,隻能教授給皇子比較表麵的知識。因孝宗和宦官接觸較多,在他繼位後,孝宗又選派宦官劉瑾來侍奉東宮太子讀書。劉瑾自小奸詐,口才也好,會讀書識字,又經常通過悱弄取悅太子,孝宗就對劉瑾更加器重。
世宗朝時期,則命知書識字穩重的老成宦官陪伴皇子讀書、識字及學習宮內的基本禮儀。比如隆慶早年一直沒有機會正規獲得教育,主要就是由太監陪同讀書。
直到後來嘉靖成活下來的兒子越來越少,嘉靖迫不得已,才命當時的裕王出閣讀書,並派了高拱、張居正、陳以勤等人教導裕王,隆慶這才接受正規教育。也正因為隆慶此時才知道以往自己學的東西有多淺薄,所以後來對他的“班主任”高拱才會那樣尊崇和信賴。
至於原曆史上在神宗朱翊鈞之後總出文盲一般的皇帝,那更多的是一種意外。比如泰昌帝朱常洛因為國本之爭遲遲不能出閣讀書,當了皇帝又立刻駕崩,導致他的兒子天啟帝根本沒有完成學業就匆匆繼位,木匠皇帝由此而出。
至於崇禎“聖君”朱由檢,這位爺本來隻是信王,朝廷壓根沒有為他安排儲君教育,從小學的都是如何做好一位混吃等死的好藩王。
誰料他皇帝哥哥劃船掉水裡,才二十三歲就因為感冒發燒(可能)死了。朱由檢陡然撿來一個皇位,自己卻根本不會當皇帝,偏偏還自認為學富五車,於是就把能犯的錯犯了個遍,終於把大明朝各種纖芥之疾生生十幾年就養到了病入膏肓。
說回來,皇子的學前教育這一塊一般來說跟外臣關係不大。就算朱常灝將來的學前教育,理論上和高務實也沒什麼關係,除非他偏要乾預——比如給朱常灝挑選大伴什麼的。
不過,正規教育——即皇子“出閣讀書”,那就和高務實有關係了,尤其是在朱翊鈞剛才這般表述之後。
“皇子出閣讀書”分為兩類:皇太子出閣讀書和皇子(親王)出閣讀書。這裡要劃重點,前者和後者的之間的輕重差彆非常、非常、非常巨大。
皇太子出閣讀書乃是天下大事,上到皇帝下到群臣,對此都極其關切,對於皇太子讀書的講官那也是精挑細選——這一點看朱翊鈞當年和高務實讀書時的講官規格就知道了:“班主任”首輔高拱、成國公朱希忠,“常務副班主任”申時行。
與之對應的尋常皇子或未成年親王出閣讀書,那就是走個過場。除了嘉靖朝的裕王之外,其他基本上隨便敷衍敷衍也就是了——當然,一開始的時候還是重視的,比如朱元章對此還是挺重視的。
不過,以上隻是簡略的說,這件事還是要專業點,得從製度上講講。
皇太子是“國之大本,所以繼聖體而承天位也。”皇太子作為國家的儲君,其教育自然受到格外的重視。明太祖朱元章總結曆史教訓,建立起富有從政經驗的勳功大臣兼任太子東宮官的體係。當然,朱元章不為東宮設立專官,主要是為了防止形成以太子為中心的權力決策中心。
在明朝初期,沒有成立專門的東宮官屬體係,除太子少師、少傅外,其它如詹事、讚善大夫等都由元老大臣兼領擔任。洪武二十年,設置詹事院。其後又改為詹事府。隨後又增加了左右春坊司紀郎、司諫、通事舍人。
成祖繼位後,便命沿用以前的舊製度。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和司經局共同輔導太子。這四個機構之下又分彆設置了相應的官職。
具體而言,詹事掌統府、坊、局之政事,少詹事左之,“凡入侍太子,與坊、局翰林官悉直進講《尚書》、《春秋》、《資治通鑒》、《大學衍義》、《貞觀政要》諸書,前期纂輯成章進禦,然後赴文華殿講讀,講讀畢,率其僚屬,以朝廷所處分軍國重事及撫諭諸藩恩義,陳說於太子”。
春坊大學士“掌太子上奏請、下啟箋及講讀之事”。
洗馬“掌經史子集、製典、圖書刊輯之事,立正本、副本、貯本以備進覽,凡天下圖冊上東宮者,皆受而藏之”。府、坊、局其他官屬,亦各有職掌。
詹事府多由他官兼領。天順以前,或以尚書、侍郎、都禦史兼掌。成化以後,則率以禮部尚書、侍郎由翰林出身者兼掌之。至於春坊大學士,景泰後隻有楊廷和曾擔任此職,後不複設,司直、司諫、清紀郎等官亦不常置。
明中後期,“皇太子出閣讀書,亦每點彆員教讀,詹事府、左右春坊和司經局在輔導太子方麵已無實際作用,純粹成為翰林官遷轉之階。”明初對東宮官屬的設置逐漸發展完善。詹事府、左右春坊和司經局各司其職,分工詳細,有章可依,從而為太子的出閣教育提供較為完善的教育體係。
當然,雖然東宮官屬設置較齊全,但其內部的教務人員如詹事府,則大多由他官兼領,像司直、司諫等官職在景泰後都不曾設置。總之,到了明中後期,詹事府等官屬更是形同虛設,已經在事實上失去了輔導太子出閣讀書的功能。
順便說說皇子、親王讀書,明初朱元章在確立封藩體製時就說:“親王受封,未之國者,當出閣讀書。”。對於年齡尚小的親王,至少朱元章對他們的教育還是非常重視的。
他對諸王實施教育的教務人員規定:“講官選部曹或進士改授翰林官充之”。在官職的分配上有翰林檢討兩人,侍詔兩人,侍書兩人,翰林檢討的人員大多是進士出生,而侍書則是從中書舍人中挑選出來的。
到了天順年間,宗室親王早已沒了實權,朝廷對於宗室親王的態度基本就是養豬。既然養豬而已,讀書如何也就不重要了。於是,英宗改用進士二人來專門負責親王出閣教育。等到親王真正就藩離開宮廷後,進士人員就會升為王府長史,繼續輔導親王讀書學習。
總體而言,原本親王出閣讀書的教育機構設置雖然沒有太子詹事府、司經局那麼謹慎嚴密,但它的人員分配也算比較完善的。到了英宗之後,這製度就改成隨便教教就好,而且……恐怕還存在一種“最好彆教得太好”的心態。
當然,這樣一來,正常進士都不願意去教導親王們,因為剛才說了,親王之國,這兩位進士就會升為王府長史——誰tm稀罕當你這個屁王府長史?我但凡不去做這個長史,運氣好能進內閣,運氣差也能混個實權官兒當當,比你這個混吃等死一輩子的前程遠大多了好吧!
出閣讀書的年齡問題,本書前文有述,這裡就不說了。總之歸根結底要看皇帝,皇帝如果早早就認定你是他的繼承人,那你出閣讀書的時間就會很早。
最早的是英宗朱祁鎮,甚至隻有兩歲——這比高務實開蒙還早了。至於遲的,那就沒個準,比如天啟帝十六歲繼位,十七歲才開始讀書……這都不算皇子教育,直接搞成皇帝教育了。
說到這裡,高務實剛才的表現就得到了解釋——王皇後說“希望將來高愛卿能好好教導灝兒”,而高務實作為當朝內閣大學士,他能且隻能教導皇太子,而絕不可能去教導諸王,因為諸王的講官隻是兩位尚未安排官職的進士。
高務實因此麵露難色,隻好朝皇帝望去。此時皇帝笑而不語,高務實隻能當他是已經默認——默認什麼?當然是默認“灝兒”就是太子。
所以你高愛卿隻管答應下來,這件事不違反祖製。
王皇後一走,高務實垂手而立,等候朱翊鈞開口。
朱翊鈞稍稍沉默,忽然長長地歎了口氣,帶著些許蕭索地問道:“務實,如果我馬上立灝兒為太子,針對藥膳桉的調查能不能就此打住?”
高務實沒想到皇帝會這樣問,也稍稍沉默了一下,問道:“皇上何以如此?”
“我……”皇帝似乎有什麼話實在不願意說出口,竟然又沉默了下來。
“我不想看鄭妃如此狼狽,這個理由夠嗎?”不知過了多久,朱翊鈞突然大聲說道。然後他認真地看著高務實的眼睛,緩緩問道:“你要的隻是立灝兒,並不是非要逼死鄭妃,不是麼?”
“皇上言重了,立儲乃天下之所望,立嫡乃宗法之所係,豈獨臣一人之願?”高務實忽然摘下官帽,雙手托上並俯身下拜,道:“若皇上以為臣所論非公,臣不敢自辯,請去職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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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斷章的位置雖然看起來有點驚悚,但是不要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