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一般情況而言,文官找武將的麻煩很容易,武將找文官的麻煩卻很難。不過,那是一般情況,現在既然有了高務實的暗示,情況自然就不一般了。
不一般體現在兩點:其一,劉綎去找徐三畏的茬隻是表象,本質上是高務實在找徐三畏的茬。那這就不再是武將找文官的茬,而是文官找文官的茬,而且是內閣重臣找普通疆臣的茬,二者差距不可以道裡計。
其二,當前情況不一般。當前是什麼情況?甘肅有戰事,徐三畏守土有責,劉綎奉旨援甘。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無疑是徐三畏正麵臨巨大的內部政治壓力和外部軍事壓力,而劉綎呢,他作為已經被基本內定下來的西征主將,除了當前的援甘任務,還肩負著為不日西征做好軍事準備的任務。
前者,劉綎到了甘肅之後,可以找借口上疏朝廷,指責甘肅在戰前絲毫未曾做好防務準備,以至於被布日哈圖所率察哈爾大軍輕鬆奪取甘肅西部。
此情此景之下,作為甘肅巡撫的徐三畏要麼就是玩忽職守,要麼就是才力不及。總之一句話:你徐撫軍要為甘肅西部之淪陷賊手承擔全部責任。
後者,劉綎抵達甘肅之後除了想辦法擊退察哈爾、收複甘肅西部之外,還定然要檢查甘肅備戰情況。那也就意味著他必然要點兵、清械、查賬、巡邊,這裡頭可以發現問題的地方那就太多太多了。
甘肅這地方雖然屬於九邊,但以往許多年裡麵臨的壓力相比宣大、薊遼可輕多了。這一方麵導致甘肅的戰備緊張程度不如京畿周邊幾鎮,另一方麵也導致朝廷對其的重視程度和資源傾斜同樣不足。
甘肅本就貧瘠,朝廷對其資源傾斜又少,再加上其離京師之遙高達三千裡,真可謂是天高皇帝遠。因此,九邊各鎮有的弊病在甘肅隻會更加嚴重,九邊各鎮邊軍之艱苦在甘肅也隻會更加艱苦。
在這種情況下,隻要朝廷真想查,問題肯定是一查一大把,萬無查之不出的道理。一般情況下朝廷當然也不會真查,畢竟二百年王朝的統治之下就算再如何金玉其外,內裡也肯定敗絮其中,誰這麼不開眼去徹查呀?查出來了大家麵子上都難看不說,關鍵是你還解決不了,那你查了何苦?就為了得罪人嗎?
當然,朝廷也並非絕對不查,或者說朝廷嘴上一直都是要查的,隔三差五就會扯開嗓子喊幾聲。不過,真正“響應朝廷號召”去查的往往也就寥寥無幾,這寥寥數起調查還大多都不是真想給朝廷分憂,而是一些官員有此需求。
比如說巡按禦史履新,他的責任之一就是要清除舞弊,到了地方怎麼著也得查幾樁弊桉出來證明自己沒有屍位素餐,這屬於是硬性kpi,非完成不可的。
很早之前就說過,巡撫與巡撫雖然品級相差很大,但大家都是“中央特派”性質的官員,因此很多職能其實都有重疊,隻是側重不同。因此,巡撫也有清除舞弊的責任,按理說如徐三畏這樣的邊鎮巡撫,到了任上之後也應該會查出點什麼來報告內閣,請朝廷處理。
但是問題就出在這兒,高務實讓身邊的觀政進士特意查了,徐三畏上任甘肅巡撫三年,從未就甘肅當地各類弊桉上過哪怕一疏,好像甘肅局麵一片大好,什麼問題都沒有似的。
在劉馨的追問下,高務實將這番情況告知於她,這已經不能算暗示,純粹是在明示劉綎將來一段時間的工作方向了。
劉馨聽完自然是心裡有了底,不過她馬上覺得有一點礙難,遲疑道:“雖然你會在朝廷支持我哥的彈劾,但是這件事說到底,在外人看來依舊是武將彈劾文官。按照以往慣例,就算中樞有人堅持嚴懲這位文官,可是那武將最終也還是逃不了被人打擊……”
高務實知道她的擔心,安慰道:“此事你可以放心,我不是那種棄車保帥的人,省吾在這件事上主要負責找出問題,但最終彈劾的事卻不必由他來開口,我另有安排。”
劉馨詫異道:“什麼安排?”
“熊廷弼,你還記得此人麼?”高務實道:“就是我身邊的觀政進士之一,我過去和你說過他原本……的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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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他啊,這人我記得,但這件事和他有什麼關係?他是你身邊的觀政進士,此事似乎輪不到他開口吧?”劉馨問道。
高務實搖頭道:“觀政進士自然沒資格開口說這麼具體的事情,但如果我馬上會將他外放甘肅巡按呢?”
劉馨稍稍吃了一驚,繼而忍不住笑道:“到底是馬上要做首輔的大老爺呀,身邊的觀政進士竟然能直接外放甘肅巡按?”
“規矩嘛,我也是要遵守的,不過任職時間這樣的過場我的確比較好做。”高務實聳聳肩道:“先讓他去都察院掛個名,一個月後直接外放甘肅巡按就是,我當年去廣西其實也差不多是走的這個路子。等他抵達甘肅的時候,你哥到那大概也就十天半個月的樣子,正好兩人配合起來好做事。”
“既然你都安排好了,我自然會立刻去信給我哥讓他好好配合。”頓了一頓,劉馨遲疑道:“對了,這件事……他倆到底以誰為主?”
高務實道:“我讓熊廷弼去甘肅並不隻是為了這件事,你還記得麼,我說過熊廷弼在邊事問題上,甚至於軍事問題上,都是頗有見地的。而且,具體到本次西征,我也對他有過一些提點,他應該已經了解了我的大概思路。”
劉馨恍然道:“所以你是說,除了徐三畏調任這件事之外,我哥和熊廷弼還是西征作戰中你提前布局好的一對搭檔?”
“然!”高務實頷首承認,道:“徐三畏調任這件事,省吾負責查證,熊廷弼作為巡按禦史負責向朝廷彈劾;到了西征之時,省吾是武臣主將,具體負責作戰事務,而熊廷弼屆時將成為監軍……
不過你放心,熊廷弼雖然有見識,但畢竟也是初出茅廬,我不會讓他掣肘省吾的前線指揮權。他在監軍位置上最主要的工作其實是負責督導李汶到省吾之間的補給線安穩,也就是給省吾的作戰穩定後勤。”
劉馨點了點頭,然後又笑了笑,道:“看你對熊廷弼的重視程度,我看要不是他資曆實在太淺,你是恨不得他來做這個甘肅巡撫兼安西經略吧?”
高務實絲毫沒有猶豫,雙手一攤道:“是又如何,他若不是萬曆二十六年的進士,實在是一點資曆也沒有的話……但凡早個幾科,你以為我不敢讓他去?”
劉馨稍稍有些詫異,道:“我記得你之前和我說過,他本是明末難得的幾個能臣之一,可惜命不好,被無辜卷入黨爭,最後落了個傳首九邊的下場……不過你沒和我說過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熊廷弼啊……是真的很可惜,也很可憐。”高務實歎道:“你知道,原本在努爾哈赤起兵之前,大明在遼東地區對於女真人向來是以攻為守,設置於邊境地區的防務體係對整個女真部落都有著極大的震懾作用,但曆經薩爾滸一戰,整個遼東局勢徹底發生了反轉,再加上開原、鐵嶺一帶失陷,大明徹底失去了遼東戰場的主導地位。
因此,當時熊廷弼在遼東所麵臨的處境是十分的嚴峻的,不僅要收集散兵穩定軍心,而且還要集中兵力確保遼沉二鎮萬無一失。除此之外,熊廷弼還遭遇到了一個十分棘手的處境——兵餉不足。
朝廷一方麵將熊廷弼推向險境,但同時又不給予熊足夠的經濟支持,使得熊在與努爾哈赤勢力對峙的過程中很是被動,這也是導致遼沉最終失陷的一大重要因素。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上講,熊廷弼當時上任又是十分幸運的。因為自努爾哈吞並葉赫部之後,並沒有機會立刻向遼沉發動大規模進攻,這也為熊廷弼鞏固遼沉給予了一個大好的時機……”
劉馨伸手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道:“你等一下,努爾哈赤在攻取開鐵、兼並葉赫之後為何沒有順勢西進攻取遼沉呢?此舉豈不是給了明朝方麵在遼沉布防的絕好時機嗎?”
“這其中的道理其實很簡單。”高務實解釋道:“作為一個還處在半野蠻狀態的狩獵遊牧民族,建州與大明之間的戰爭在他們眼裡不過是狩獵的另一種形式,而作為狩獵,就必定會有分紅,更何況開、鐵戰役是一場規模巨大的狩獵。因此,在攻下開原、鐵嶺和葉赫之後,努爾哈赤所部奪取的各項物資就必須及時分配到個人的手裡。
資源分配這種事看似簡單,但實際上處理得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發內部分裂的危險,因此在資源尚未成功分配完成之前,即便努爾哈赤當時已經很有威望了,但仍然暫時沒有條件去發動下一次戰爭。
其次,想要完全消化掉葉赫部實際上也是一個難題,當時努爾哈赤雖然已經攻下了葉赫,但想要真正籠絡住葉赫氏族的心是需要一定時間的。而偏偏葉赫部的實力在女真諸部之中頗為強大,努爾哈赤又必須儘快讓他們心服才行,否則征服葉赫就不僅不是一次力量的擴張,反而可能成為女真內部的一顆定時炸彈。
除此之外,當時察哈爾部的林丹汗和李氏朝鮮雙方均未表明順服於後金,相反皆與大明站在一個陣營,共同反對努爾哈赤,故努爾哈赤也要爭取解決、穩住或者至少確定他們的態度之後,才能再次針對大明發動進攻。”
“原來如此。”劉馨點了點頭,沉聲道:“的確是個好機會,不過從後來的情況看,大明當時並沒有利用好這一喘息之機啊……那說起來,熊廷弼也沒能乾出點什麼業績來才對呀,你為何對他格外高看一眼?”
“那你就錯了,熊廷弼當時是做出了不少事的。”高務實搖頭道:“趁著努爾哈赤沒有發動戰爭之際,熊廷弼立馬著手於安定民心、整頓軍紀,雖然處於兵餉不足的逆境,但遼沉二鎮在熊廷弼的嘔心瀝血般的經營之下,卻也逐漸變得煥然一新。
在戰略上,熊廷弼率領薊遼將士步步為營,漸漸地開始向開原、鐵嶺一帶伸出手去。此舉根據文獻記載,當時頗令努爾哈赤坐臥不安。
於是,萬曆四十八年農曆六月中旬,後金首次發動了對遼沉的進攻,由努爾哈赤親自率領六萬八旗兵,分兵兩路企圖一舉搗毀熊廷弼的戰略布局。而熊廷弼則利用後金方麵冒然輕敵的心理,成功擊退了努爾哈赤的這次進攻。
這一戰役是自努爾哈赤起兵以來明朝方麵的首次勝利,極大地鼓舞了明軍的士氣,打破了後金不可戰勝的神話,也為熊廷弼自己在遼東開展進一步工作給予了很大程度上的便利。
同時,這一戰役也充分證明了的熊廷弼的戰略是完全正確的,我一直覺得,倘若再給其一定的時間和經濟支持,收複遼東指日可待……至少比袁崇煥後來的所謂‘五年複遼’靠譜十倍。”
劉馨歎了口氣,道:“每次我聽你說起這些曆史,就總覺得明朝原本有好多次機會可以挽回敗局,但每每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你說,這算不算是某種曆史的必然?”
“曆史是由無數偶然組成的必然。”高務實搖頭道:“一個整體上在走下坡路的國家,出現一兩個英雄人物成功力挽狂瀾的概率,肯定要遠遠小於出現無數人在下坡路上猛踩油門的概率。”
劉馨沉默片刻,忽然目光有些迷茫,道:“那……你現在一定能力挽狂瀾吧?畢竟你和任何英雄人物都不同啊!”
高務實沒料到她也會為這種事神情恍忽,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莞爾笑了起來,道:“我當然和那些英雄人物不同。”
劉馨聞言,鬆了口氣,卻不想高務實接著道:“我可比那些英雄人物奸詐無恥多了。”
“你……”劉馨看著他,一時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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