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使策略得當,愚以為百年之後,天下將再無女真一族。”
換了旁人來說這話,王家屏聽了必定嗤之以鼻。哪來的毛頭小子,如此大言不慚,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你也就會輕輕巧巧說一句“倘使策略得當”,焉知要在這般大事上“策略得當”,其實有多大的困難、多大的風險!
然而,這話出自高務實之口,那王家屏就不可能不屑一顧了,而是必須認真思考其中的可能性、可行性。
沉吟片刻,王家屏麵色凝重地問道:“以日新以往行事之風來看,對於此事想必是已經有了通盤考慮了?”
高務實平時慣以謙遜之態示人,但在關鍵時刻他卻毫不含湖,麵對王家屏這一問,他便正色點頭道:“然。”
王家屏立刻明白過來,恍然道:“你方才說,朝鮮建省之後有三件大事,現在看來這三件大事想必和你這針對女真的通盤考慮……一定也是互為表裡的了?”
高務實微微一笑:“自當如此。”
王家屏往前方看了一眼,道:“離乾清宮尚遠,日新不妨一一道來。”頓了一頓,又接著道:“此乃大略,其中想必也會有些礙難,秉政推行之人或也免不得要被一些人詆毀……不過無妨,如今我仍是首輔,若有罵名我可擔著,如此不久之後你仍能放手施為。”
高務實稍稍吃驚,忙想勸阻,但還沒說話,已經被王家屏伸手製止。王家屏道:“我知你既然有了這番大略,心中一定也有將之順利推行的法子。不過我方才說了,你已是我大明二百年來人臣之儀範,不該有一些或將傷及令名之汙。
家屏深受三代皇恩,並無勳功偉業卻忝居首輔,原是一生之憾。倘若此番能在朝鮮歸心、女真內化一事上於國家有所添益,實乃幸事也。日新不必多勸,隻當成全,如何?”
王家屏其實是隆慶二年的金榜,按照一般的習慣來說,不應叫“深受三代皇恩”,不過這也不是一定的,因為他嘉靖四十三年考中了舉人,理論上來說已經是官身。既然在嘉靖年間就得了官身,說受了嘉靖的皇恩倒也不能算錯。
當然,這不是當下的關鍵,關鍵是他方才的說法。他話裡話外其實都是為了給高務實“減負”,讓高務實不要在意他王家屏的身後名,反而要為自己的身後名考慮——因為高務實是“二百年來人臣之儀範”。
這句評價當然是極高的讚譽,尤其是它出自於一位非實學派首輔之口,那就更有說服力了。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意味著傳統理學一派如今在朝的頂級代表對高務實推崇備至。
如此的認可與推崇,不僅僅是在某一件具體的事情上很重要,甚至可能意味著傳統理學一派已經認可了實學派的“道統”。
自古文人相輕,讓另一派的頂級文人承認你的道統,那是何等的大事、何等的難事!更遑論這位頂級文人還願意幫你背下“汙名”,以成全你這完美的“人臣儀範”,那就更不必多說了。
他甚至還擔心高務實不願做出這等“違心之舉”,因此反過來將此事說成是高務實成全他——這其中寄望之深,可謂是絕四海之水而不見底。
“對南公如此錯愛,務實惶恐無地……”高務實見王家屏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自己再多說一些套話已不可取,因此便道:“對南公若對來日有何關切,也請務必明示。不敢說事皆可成,但請對南公放心,務實必當儘力。”
高務實這話說出來,倒有些讓王家屏之前的話也變成了某種交易的一部分。但其實不然,以他們雙方的地位、立場以及如今的大形勢而言,高務實這話反而更像是對一場君子協定的默契回應。
王家屏堅持的是傳統理學,傳統理學的集大成者為朱熹,而朱熹的理論最出名的自然是“窮天理,明人倫,講聖言,通事故”。這裡先不說其他幾條,單說這個“天理”。
朱熹所謂的“天理”主要是指仁、義、禮、智、信等道德,而這些道德標準本質上便是封建時代對君子的要求。
君子一詞本無身份限製,文人、文臣雖然往往是大眾認知中“君子”所在的主要群體,但其實上至皇帝、下至乞丐,人人都可以為君子——這裡要順便指出一點,西方人壓根沒搞懂君子的含義,因此對這個詞的翻譯最普遍的是“紳士”,即gentleman,這其實非常不準確。
西方所謂的紳士,本身是有某種社會地位上的隱形要求的,即使是在資本主義興起之後,那除了身份地位之外,最不濟也還有個財富要求。
然而中國的“君子”並不要求這些,它最重要的要求自始至終都是道德,而剩下的幾乎就隻有才能了——這個“才”不必帶上貝字旁。
如此就有意思了,高務實最為世人公認的才乾大致上有三樣:治學,治軍,治財。這最後一樣,恰恰是過去很長時間裡與“君子”看似衝突的一項。
傳統理學一派的官員在當初高拱當政時期就有一種糾結,一方麵他們知道高拱的才乾以及他所做的事對大明有好處,但另一方麵又覺得高拱在用人時過分看重才乾卻忽視了道德——不是說高拱不重視道德,而是他們認為高拱用人時把道德放在了才乾之下,處於次要位置,而這是他們不能同意的。
於是在那之後的很長時間裡就出現了一種狀況,理學派在很多具體事務上支持高拱的意見,但他們始終不肯歸於實學派之中,非要把自己搞成“中立派”。
他們陷入了一種糾結。對於很多事,他們發現實學派的主張對朝廷更有利,可是心學派的主張卻更符合他們的價值觀——畢竟心學是“道德實學”嘛。
這樣一來,實學派往往能在具體事務中爭取到“中立派”的支持,把各種改革推行下去,而一旦心學派被壓製得幾乎說不上話時,中立派又會站到他們一邊,極力維護心學派的立身之基。
由此在很長時間裡,中立派成了一股“平衡之力”,無論實學派功勞如何顯赫,無論心學派在民間、士林還有多大的影響,雙方都不得不爭取中立派的支持,最起碼也不能把中立派推往對方一邊。
與此同時,皇帝也知道中立派雖然相較於實學、心學兩派缺乏凝聚力,但始終會在內閣裡給中立派留下位置,讓他們能更好的發揮平衡的作用。
不過,隨著王家屏今天對高務實的這番表態,過去將近三十年的格局似乎已經出現了微妙的變化。理學中立派或許已經出現了較為明顯的政治偏向——他們可能已經有了向實學派靠攏的傾向。
高務實剛才這番話,本質上就是對理學一派的這種傾向作出回答:彆擔心,你們的理想其實也正是我的理想,所以你們的事我會當做自己的事一樣儘力去做。
這,就是君子協定。它無需明言,也不需要提前問清具體何事,因為傳統理學所寄望的那些,歸根結底也是我們實學派希望達成的。
王家屏顯然明白了高務實想表達的意思,因此隻是笑了笑:“我之關切,日新豈能不知,又何須明示則個?”頓了一頓,又笑道:“還是言歸正傳吧。”
“承蒙元輔信任,那好,務實便鬥膽自以為了然了。”高務實道:“方才已經說了朝鮮建省之後在軍事方麵的兩大安排,其中女真問題暫且按下,後續還有相應的措施用以保障他們將來會忠於大明。這裡便先說另外兩個方麵。”
王家屏隻是點了點頭,便做出一副傾聽模樣。
於是高務實道:“其二,政治上又有三大當務之急。第一,朝鮮原官,大致上需給他們分為兩批,一批以北人黨為主,即此前便力主內附的那批朝鮮官員,朝廷需立刻啟用。”
王家屏微笑道:“此乃韓信請封假齊王,漢高祖怒,然為張良、陳平所勸,立封其為真齊王耶?”
“元輔這個‘立封’用得好呀。”高務實笑道:“有功不僅需要必賞,而且需要立賞。”
王家屏擺手笑道:“此乃你‘張良’之計,與我何乾?北人黨有功立賞,那麼另一派呢?”
“另一派,無論叫他南人黨還是什麼,總之要立刻將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召來京師。”高務實說道。
王家屏詫異道:“這群人反對內附,召他們來京師做什麼?”頓了一頓,又有些吃驚:“日新不會是想把他們全……殺雞儆猴了吧?”
“朝鮮新附,而且是和平內附,我大明朝廷仁恩浩蕩,豈能在這種時刻一下子將朝鮮官員殺掉一半?”高務實大搖其頭,又微微露出笑容,道:“他們原本不同意內附,實屬見識淺薄。不過我朝廷寬仁大度,不僅不為計較,反而願意幫助他們進益……
既然見識不足,那就都先做個‘觀政進士’,到朝廷各部、兩京十三省各地去觀政吧。或許數年之後,他們就自然而然地改變看法了呢。”
王家屏先是有些莫名其妙,後來逐漸明白過來,恍然道:“好你個高日新,這一手可太絕了。南人、北人兩黨因你此計,便都不得不老實做人,甚至還可能要爭相獻媚於朝廷呀!哈哈,好一招二虎競食之計,妙哉,妙哉!”
高務實嗬嗬一笑,道:“元輔過獎了。”
王家屏還在興奮,道:“北人黨留在朝鮮為輔官,南人黨召入京師做候補。如此南人黨原本以為必死,結果劫後餘生,必定感念朝廷大恩,又發現自己尚有‘起複’之機,自然緊盯北人黨在朝鮮所作所為,一來可以報仇,二來也為了自身前途。
而如此一來,北人黨便不得不加倍用心為朝廷做事,以免被南人黨挑出錯漏,白白將原有的官位拱手相讓……哈哈哈哈,日新啊日新,你對這些人的心思真可謂了如指掌,更是將之私心利用到了極致。好吧,那接下來的第二、第三又是什麼?”
高務實道:“第二,朝鮮科舉必須一改舊製,不能再任由他們那所謂‘兩班’繼續蠅營狗苟,世代把持官位。
我意,朝廷不僅必須立刻將朝鮮科舉改為與我朝同製,而且應該加開恩科,主要由民間取士,讓朝鮮民間讀書人獲得進身之階。有了這些民間士人中試之先例,朝鮮當地即便原有不服,也必然化解大半,反而對皇上、對朝廷感恩戴德。”
“好!此計釜底抽薪,誠為大善,且是光明正途!一會兒,日新你自向皇上建言,我必全力支持。”頓了一頓,稍稍遲疑道:“鑒於此事極其要緊,我看隻加一年恩科或許尚有不足,要不要連開兩科,甚至三科?”
高務實搖頭道:“朝鮮畢竟太小,於我大明而言不過一省之地,會試必不可能連開兩三科,不過鄉試卻可以……要不,還是連開三科鄉試,一科會試,元輔以為如何?”
“不錯不錯,你這番考慮誠然有理。我們要對朝鮮有所獎勵,但這重視也不宜過度,以免當地士人生出嬌驕之氣,反而不美。你所言‘三鄉一會’之恩科,的確恰到好處。”
說完這些,王家屏笑道:“官、學這兩條你都說了,第三條莫非是與庶民相關?”
他這一問讓高務實倒有些驚喜,想不到王元輔居然“還會搶答了”。
高務實哈哈一笑,道:“元輔法眼如炬,這第三條的確是針對庶民的。”
“哦,說說看。”王家屏也有點得意,撚須微笑道。
高務實道:“凡朝鮮人,也包括移鎮朝鮮之女真人在內,凡與漢人通婚三代,即改為漢籍。另外,考得秀才以上之士人,以及將來從軍五年以上者,也可改為漢籍。”
王家屏先是“哦……”了一聲,繼而有些奇怪地問道:“這改為漢籍……有何好處麼?若無好處,恐怕他們也未必在意呀。”
高務實笑道:“自然有好處,非漢籍者,稅率將依據其所擁有之土地麵積、商鋪工場等財富……遞進增加。”
王家屏吃了一驚,但眼珠轉了轉,不由得再次大笑起來:“好手段,好手段,真是連環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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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外公終於脫離危險了,說真的之前有幾天,家裡人雖然都沒明說,但恐怕大家已經做好了最壞的預計。根據今天的情況和醫生的表示,或許過幾天就能出院了,還趕得上一大家子過年,真是謝天謝地。
另外,外公病情好轉,我的碼字時間應該也就能基本恢複正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