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一貫、錢夢皋師生二人在沉大學士府後院花廳議事之時,南寧侯府之中同樣也在議事。
“按老爺這麼說,現在圍繞皇宮大內的整個局勢看似變動不大,但其實各方的布置都已經亂成了一鍋粥?”黃止汀蹙著眉道:“皇上咳血暈厥這件事,真的隻是意外?”
“應該說是原本就有陰謀被提前布下,隻是布下陰謀之人也沒料到今日出現了意外。”高務實癟癟嘴,微微搖頭:“若我沒看走眼,這陰謀應該就是沉蛟門所布。此時此刻,他說不定也在考慮這件事該如何善了。”
與沉一貫府上隻有一個錢夢皋與其商議類似,高務實書房裡也隻有黃止汀與劉馨二人。在他說了這番話之後,劉馨便道:“他會如何做?這可不好說。妾身倒是覺得,他恐怕更有可能會先想辦法蟄伏起來,看看風向再做計較。”
“還看風向?”黃止汀很不高興地輕哼一聲:“他就不怕老爺立刻對他動手?”
劉馨笑道:“夫人,老爺從不打無準備之仗,這一點沉蛟門作為當前心學派實際上的黨魁,一定是研究得很透徹的。”
黃止汀隻是對沉一貫很看不順眼,所以剛才那句話有氣話性質,她心裡當然知道高務實現在不會動手。以自己這位夫君的習慣,做什麼事都要提前布局,萬萬不會靈機一動就立刻去執行一件大事,這完全不是他的風格。
因此黃止汀並不爭辯,而是苦惱道:“可是眼下出現這麼大的變故,之前許多準備都白費了……”
“倒也不完全白費。”高務實輕輕搖頭,道:“雖然從時間軸的角度來說,的確很多布局原本應有的步驟都被打亂了,但其實這裡頭大部分依舊能用,隻是幾件事的順序需要調整調整。”
黃止汀便問道:“例如說?”
“例如我原本是不打算在處理朱常洛威脅的同時去動鄭皇貴妃的,但今日之事一發生,就不得不改變計劃,得先著手敲打敲打這位皇上的寵妃,讓她不要在這種時候胡亂乾預……”
高務實歎了口氣:“畢竟,我本不希望因為她的關係,破壞我與皇上之間的信任與默契。”
說到和皇帝之間的“信任與默契”,劉馨皺起眉頭來,沉吟著問道:“老爺,現在皇上對你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妾身總有一種感覺,他現在似乎很矛盾……有時顯得十分信任,有時又顯得將信將疑。”
這件事黃止汀也很關心,因此劉馨一發問,她也立刻盯著高務實,等著聽他的回答。
“你們首先要明白,無論我與皇上過去的情誼有多堅固,有一件事都是無法改變的:他是君,我是臣,再好的私交也不能改變這一點。”
高務實平靜地道:“因此,在他覺得我並不會對他、對大明江山造成威脅之時,他可以完全信任我,最大限度發揮我的能力。
但是,一旦他覺得我已經有能力威脅到皇權——無論我主觀意識上是不是真會去威脅,他都不能不對此產生警惕,繼而在很多事情上開始對我有所保留。
如果要說這就意味著他已經不信任我了,我想這個判斷應該是不準確的。準確的說,他隻是感受到我的力量對他形成了威脅,而並不是認為我已經有了背叛他的意圖。”
劉馨沉吟著沒有立刻開口,但黃止汀卻不由得歎了口氣,搖頭道:“那也很不妙了。老爺,妾身過去也是做過‘土皇帝’的,自問對皇上的心態應該有所了解,不知老爺是否願意聽妾身一言?”
高務實含笑點頭,道:“夫人請講。”
黃止汀稍稍沉吟,開口道:“早年家父因故不願理事,妾身不得已隻能接手家中、族中事務。彼時,我黃家本家直轄之地為思明府,而如思明州、江州、思陵州、忠州、上思州等地,雖然都是我黃家的勢力範圍,但實權皆掌握在同族支家手中。若要仔細計較,當時廣西黃氏若有十分實力,則本家占三、四成,各支家占六、七成。
但這還不是最麻煩的,最麻煩的是府務也有問題。家父早年還是很想振作的,但又頗受禮教影響,希望以柔和的手段管理府務,因此對於祖父留下的老人都很尊重,給了他們很大的權力,其中也包括兵權。
後來家父政壇受挫,開始不管事了,幾年下來,府中大權儘操於土目、土舍之手。妾身接手之時發現,真正能直轄的兵力隻有三四千左右,而且軍紀渙散。那樣的兵,朝廷征調出去打打亂民倒也罷了,若是土司內戰,幾乎必不能勝。
老爺,若你處於妾身當時的情況,不知會如何去做?”
高務實略一思索,道:“先整軍,然後找個機會立威,成功之後立刻趁勢收回兵權,壓服思明府內各個不服管理的土目、土舍。”
“老爺果然高見,妾身當時大致也是這樣做的。”黃止汀微笑著道:“不過妾身的手段自然不如老爺老道,所以當時少了立威這一道,反而……嗯,總之妾身挑了黃虎作為親兵頭領,然後搞了一次鴻門宴,強行將幾位老土目解職,並且任命了他們的兒子接任。”
高務實略微有些意外,劉馨更是第一次聽說黃止汀早年的事跡,聽了這話不禁好奇:“這樣做不會留下後患嗎?畢竟隻是把老子換成兒子,權力還是在他們各家手裡啊。”
黃止汀搖頭道:“各大土司的承襲有朝廷規定壓著,一般得按照嫡長子繼承製來行事,偶有意外則要看廣西撫、按兩院的態度。但土司之下則不然,各土目由誰繼任,一種情況是土目家中自行選擇,但也有另一種情況,便是土司指定……總之,並沒有必須由嫡長子繼任的說法了。”
劉馨納悶道:“可這也沒改變他們仍然是父子相繼呀。”
“那又怎樣?”黃止汀搖頭道:“誰給他們權力,他們就聽誰的號令。更何況這樣由土司強行指定的新土目往往在家族內部會有不少反對者,因此他們就必須更加聽從土司的命令,否則如何壓製家中?”
黃止汀說到這裡,高務實心裡忍不住想:原來帶英的經典招式在中國也不新鮮啊!這不就和帶英總是給殖民地選擇一個少數族裔作為統治族裔的手法如出一轍麼?
這時劉馨也明白過來,點頭道:“原來如此,還是夫人高明。”
“倒也說不上什麼高明,西南各省土司很多都已經傳承數百年,這樣的手段並不罕見,隻要願意去了解,不怕找不到先例來模彷。”黃止汀道。
劉馨點了點頭,問道:“接下來呢?”
“接下來就是夯實基礎,不斷剪除實力做大的土目、土舍,確保土司直屬的力量能夠壓倒一切。”
劉馨沉吟道:“這直屬力量卻又交給誰來掌握呢?”
“這話就問到點子上了,也正是我想說的。”黃止汀肅然道:“從黃氏遠親之中挑選最有能力的屬下,然後確保這些力量至少分作兩到三股,決不能隻交給某一人。”
“夫人手底下最倚重的將領不是黃虎麼?”劉馨問道:“似乎並未聽說其他人。”
“黃虎便是黃氏遠親,不過早就出了五服了,並且他在被我重用之前不僅家道中落,還與府中一位重要土目結仇。”黃止汀微微一笑:“那位土目,也正是我手下所用的要人之一。”
劉馨也笑了,道:“平衡術,我明白了。”
黃止汀則朝高務實看來,道:“老爺,妾身知道這些道理對你而言十分淺顯,你隻是一直認為皇上對你足夠信任,所以……”
“所以我才會以為皇上不會用其他人、其他力量製衡我?”高務實輕輕搖頭:“夫人若這麼想就不對了,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
黃止汀果然有些意外:“是麼?”
“如果我真這麼想……”高務實頓了一頓,似乎稍稍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坦然道:“如果我真這麼想,申長洲、王太倉等人豈有如今悠遊林下的結局?他們不僅沒有機會安然離任,甚至可能早十年便要一敗塗地。
哦,對了,你們以為京華在江南始終難以做大,真的隻是因為心學派的根基在江南根深蒂固,我京華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局麵?
嗬嗬……笑話,京華之所以在江南的拓展‘屢屢受挫’,不是因為心學派真能抵擋新的商業模式和京華的強大資本,而僅僅隻是因為我需要京華在江南受挫。”
黃止汀和劉馨這次都聽得一臉震驚,好半晌之後二女才對視一眼,齊聲問道:“老爺是為了做給皇上看?”
高務實把手一攤:“要不然呢?京華一統南北商界,我正兒八經成為大明的陶朱公,甚至連個對手都沒有?
嗬嗬,要真是那樣,皇上就算與我私交再如何親密,也不得對一些早就看不慣我的官員暗示暗示,然後借他們之口造成滿朝倒高之勢。皇上此時再出來嗬斥他們並挽留我,一次、兩次、三次……
無論多少次,那些人對我的攻訌永不會停,因為他們知道是誰在支持他們反對我。而到了最後,皇上也最終會勉為其難地折中一下,一邊貶斥幾個跳得最歡的,一邊則抱著‘萬分遺憾’,接受我的請辭。”
黃止汀倒抽一口涼氣,道:“原來老爺早就防了一手,甚至心學派到現在還能成為朝中可與實學派分庭抗禮的一股勢力,也都是老爺故意放縱的。這……這真是太讓妾身吃驚了。”
彆說黃止汀,這件事就算劉馨都不曾聽高務實說明過。不過現在高務實主動承認之後,劉馨倒想起來了,這一情況的確早有蛛絲馬跡。
比如說,所謂京華在江南地區的拓展多年來長期受挫,這句話本身就很像是個偽命題。為什麼呢?因為京華在江南的幾個關鍵地區都發展得不錯。
舉個例子,無論是上海私港、寧波私港,都能壓江南財閥一頭,詭異的是其勢力似乎始終無法進一步擴大,一直以來總被壓縮在私港附近。
如今看來,哪裡是無法拓展,分明就是高務實故意不向江南地球傾斜資源,非要讓它們僅以本港實力與當地根深蒂固的江南財閥打拉鋸戰——那當然隻能自保啊!
一旦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就會發現,高務實這一手最巧妙的是,他在這些年每每資金有餘裕之時就一定給京華找事,讓京華“無力擴展江南事業”。
比如說當初先建設金港,再建設定南城,之後又建設虎城與龍牙(新加坡與馬六甲)……總之就是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即京華認為江南不好辦,因此寧可在南疆大肆投資也不去費心費力與江南財閥硬拚。
可是誰知道這一切都不過是高務實故意為之,他就是刻意留著心學派與江南財閥與他作對。留著他們,則心學派是實學派在朝中的對手,江南財閥是京華在大明南方的對手。
皇上您看,我高務實始終有“強大”的對手需要應付呀。
不過情況既然明朗,黃止汀此時便有疑問了:“既然如此,為何皇上這次仍然對老爺起了疑心?”
高務實搖頭道:“我剛才已經說過,根源並不是皇上對我起了疑心,而是我的實力在客觀上已經很難繼續偽裝罷了。之所以皇上近來對我的態度會顯得很矛盾,原因就在於他一邊在心裡相信我不會對他有什麼歹意,一邊卻又不得不警惕我日益壯大的實力。”
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問道:“你們還記得早些年我主動放棄在錦衣衛的影響力那件事麼?其實當時的情況就和如今類似。”
劉馨這時候已經完全明白高務實的意思,但卻反而好奇起來,問道:“難道這一次老爺也打算讓出點什麼,以求得皇上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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