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沉下心來認真思索著,甚至進入了忘我的境界,完全不在意皇帝還在一旁等著他的回答。
一切的陰謀背後必定有一個目的,而這些目的歸根結底都是某種巨大的利益。現在各方勢力都有自己的目的,又因此形成各自的陰謀。這些陰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於是便形成了如今看似一團亂麻的景象。
然而,所有這一切的背後,目的指向性都很明確——太子之位。亦或者也可以說,是為了最終獲得皇權。
到底有哪些人或者勢力參與其間了呢?
外廷方麵,心學派毫無疑問是一派,他們支持朱常洛;實學派也是一派,支持的是王皇後與皇嫡子;中立派也就是堅持傳統理學的官員,他們在這件事上也可以看做一派,隻不過他們的態度並不固定,隨著情況的變化而變化。
簡單的說,他們的態度不僅最為傳統,而且可能最為單純,其原則就八個字:“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至於這個“嫡”究竟是誰,不重要。這個“長”究竟是誰,也不重要。
從維護大明王朝的繼承製度而言,這樣的態度可能是最好的,因為原則就是原則,它不應該隨著具體人物的變化而變化。然而在現實世界裡,很多事往往並不以簡單的主觀意誌為轉移。
因為,有些人會想辦法改變“嫡”與“長”,而這樣的操作一旦成功,中立派就會自動變成一個不需要拉攏便能成為盟友的勢力。
於是,中立派在整個事件中就不能算是利益相關方,反而更像是一枚砝碼,會隨著“嫡”與“長”的現實變化而自動加入到天平的某一邊。
原本,外廷的勢力一派支持已經成年的朱常洛,一派支持剛剛出生的皇嫡子,雙方看似勢均力敵。
但這種勢均力敵不過是假象,真相是實學派在外廷的勢力幾乎已經全麵壓倒心學派。而在內廷,皇嫡子的身份顯然比皇長子貴重得多,故而也相當於實學派力壓心學派。
正是因為如此,高務實此前才會判斷心學派但凡還想要絕地翻盤,就隻能訴諸陰謀,也就是之前預計的三步走:謀殺皇嫡子、逼走高務實、再殺朱翊鈞。
這個計劃顯然十分瘋狂,高務實一度很懷疑心學派是否真有這樣的膽量,直到發現沉一貫的一些舉動,高務實才認定猜測屬實——倒不一定是整個心學派都在為此出力,但至少沉一貫應該是在力主此事。
當然,沉一貫要是沒乾成,甚至東窗事發,沒有參與此事的心學派官員肯定會立刻與他割席斷交,申明沉一貫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個人行為,不能上升到整個學派。
但是如果沉一貫真的乾成了這件大事,那心學派的其他官員也肯定樂見其成,甚至立刻將之捧為黨魁也是大有可能的。這種情況在官場上常見得很,甚至算不得什麼無恥——反正天下烏鴉一般黑,大哥莫笑二哥。
既然心學派已經完全處於劣勢,那麼除了劍走偏鋒的暗殺變得難以拒絕之外,心學派恐怕還會另尋盟友。
此時此刻,能夠與他們成為盟友的並不多。盟友嘛,總要有一些相同利益,隻不過這種相同利益也未必非得是長遠利益,短期利益照樣也能讓人暫時聯手。
比如說鄭皇貴妃母子,在當前的情況下便和心學派與朱常洛有共同利益——皇嫡子的存在對他們而言都可謂致命之敵,必除之而後快。
因此,即便他們雙方最終都是想要爭奪太子之位,但隻要皇嫡子還在,他們之間就有共同的敵人,而除去皇嫡子自然也就是他們的共同利益之所在了。
不過高務實很清楚,這兩幫人雖然能在共同威脅之下暫時聯手,可是雙方之間必定無法建立什麼“高度互信”,而是一邊勉為其難的攜手對敵,一邊又互相防備,以免對方順便對自己下黑手……
且慢,且慢……心學派這邊主事的是沉一貫這個陰謀家,他會防鄭皇貴妃一手倒是不奇怪,但鄭皇貴妃那邊有沒有人跟沉一貫水平相彷,能夠想到防沉一貫一手?
難說啊,沒準真有這種可能!
高務實精神一振,暗想:有沒有一種可能,沉一貫與鄭皇貴妃的政治手段根本不在一個層麵,所以雙方說是說聯手,但其實沉一貫完美利用了鄭皇貴妃,讓鄭皇貴妃把他本來辦不到的事情給辦了,還順便承擔了最大的風險。
與此同時,鄭皇貴妃則根本沒料到沉一貫可能是想要一箭雙凋,反而還認為至少在除掉皇嫡子之前——甚至是除掉皇後之前,自己和沉一貫的利益聯盟都牢不可破?
恐怕這種可能性不僅有,甚至還很大!
高務實一直都認為,鄭皇貴妃在朱翊鈞麵前得寵,並非她的手段高明到足以哄得皇帝團團轉,而隻是她的個性正好契合了皇帝的精神需求。
隻有這樣才能解釋原曆史上皇帝寵她寵了一輩子,但她明明有如此聖卷卻始終無法成功達成她的政治目的——將兒子送上太子寶座。
原因很簡單,她受寵不是因為手段高明,其並沒有將優勢轉化為勝利的能力。
既然如此,那她被沉一貫這樣的老陰比利用有什麼好奇怪的?而且這還有皇帝作為左證——朱翊鈞可是在他高務實的親自引導下成長起來的,政治智慧絕對不差,看人的眼光也在線。而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仍堅持認為鄭皇貴妃不會害他,那麼……鄭皇貴妃就真的不會害他才對。
雖然高務實之前對皇帝那句“你信不信我”沒有作答,但他心裡至少九成是信的。說得不客氣點,就憑鄭皇貴妃的政治水平,如果她真有加害皇帝的心思,即便能隱藏一時,也一定無法隱藏太久,朱翊鈞不可能一點蛛絲馬跡都發現不了。
況且以鄭皇貴妃的立場來看,她如果真加害皇帝,道理上也說不通,因為她的地位、權勢本就來源於皇帝,離了皇帝誰在乎她?即便水平再差,這一點總能看明白吧!
這麼說來,朱翊鈞之前的判斷其實很準確,那就是“如果她真的做了什麼事,那一定是她被人蒙蔽了,根本不知道這麼做會傷到我。”
所以,今天出現的事,隻有可能是出自沉一貫的安排了?
然而高務實回憶了一下沉一貫今天的表現,卻覺得情況似乎仍不明朗,因為沉一貫一開始顯然也很意外,甚至可以說有些震驚,而後來則又顯得很焦慮。
如果一切都是沉一貫的安排,他自然不應該意外,更不應該震驚,而在確定事情的確發生之後,也不該是那副焦慮的模樣。
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沉一貫確實一直在背後布局,但事情的發展並沒有完全按照他的預計來,而是因為某種原因發生了一些意外,比如說……步驟錯亂了。
這是很有可能的,畢竟沉一貫那個計劃光是大的步驟就分了三步,其中的每一步還都是大事件。在這樣的情況下,想要如推葉子牌一樣環環相扣是很難的,往往隻要其中一步出現意外,就有可能導致整個計劃完全錯亂起來。
那麼,這一步錯亂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呢?
首先,鄭皇貴妃給皇帝的藥膳肯定有問題。但是,這藥膳能夠經過尚食局的核查,說明配方之中至少不存在毒藥。製成之後,在送給皇帝食用之前,也肯定經過了尚食局的試吃,尚食局的女官、宮女無人表現不適,更說明藥膳本身無問題。
可是高務實注意到,這裡有個隱藏起來的bug:皇帝是在飲酒之後咳血的,而尚食局的女官、宮女們在宮中地位並不高,顯然不可能在試吃藥膳之後會去飲酒。
那麼如果這藥膳是陰謀家特意安排的,此人一定早就料到了這一幕:如果飲酒是觸發藥膳顯現危害的開關,那麼因為隻有皇帝有機會在食用藥膳之後又去飲酒,尚食局的女官們作為除了皇帝之外唯一還能食用藥膳的一群人,她們卻不可能觸發,因此這項安排就會如同地雷一樣埋在皇帝腳下而不被人發覺。
高務實想,可能沉一貫原先的安排,是在某個時間點使得一直服用藥膳的皇帝一定會去飲酒,如此觸發中毒咳血,達成他想要的目的。然而今天卻發生了意外,皇帝在皇嫡子的滿月禮上飲酒了……
可是這裡似乎也有不合理的地方,那就是皇帝本就好酒,而這一點沉一貫肯定是知道的。皇帝要飲酒,宮裡現在誰還能禁止他嗎?沉一貫不可能想不到這個如此容易“擦槍走火”的觸發機關,所以他也不應該認為這樣的觸發隻有他能掌握才對。
高務實又想到之前皇帝轉述太醫們的討論結果。太醫們顯然認為皇帝今天忽冷忽熱是導致咳血的重要原因,那麼有沒有可能這個“冷熱驟轉”也是觸發開關之一?
從常理上來判斷,今天的意外應該並非皇帝飲酒——嫡子滿月禮,做父親的喝杯酒有什麼好奇怪的?簡直在正常不過了。但是,“冷熱驟轉”對於一位皇帝而言卻絕不是什麼正常現象,顯然屬於意外。
沉一貫除非真的掐指能算,否則怎麼可能料到皇帝當時會陪皇後出來散散步,皇後又感覺有些寒意,皇帝又把大氅給了皇後,兩宮太後又正好來了,皇帝和皇後又直接走路去了前殿……
這“又”字也未免太多了,哪一個“又”都不可能是沉一貫提前能夠預料的。如果“冷熱驟轉”真的是藥膳發作的必要條件之一,那今天的情況就隻能說完全是一場意外。
不過,這件事需要一定的核實……
“皇上。”高務實忽然從沉思中抬頭,朝朱翊鈞問道:“近些天以來,您在翊坤宮用膳之時可曾飲酒?”
朱翊鈞剛才好像也在發呆,或者說沉思什麼,因此被他突然的發問搞得有點反應遲鈍,愣了一愣才大搖其頭,答道:“不曾,我在翊坤宮已經很久不曾飲酒了。”
眼見得高務實一臉狐疑,朱翊鈞老臉一紅,支吾道:“這個……有一次在翊坤宮喝得有些失態,吐了鄭妃一身,此後我就不在她那兒飲酒了。”
高務實微微眯起眼睛。
這個動作讓朱翊鈞誤會了,還以為高務實是不相信,因此鄭重地道:“此事千真萬確,陳矩他們都是知道的。”
“君無戲言,臣怎會懷疑皇上所言。”高務實搖了搖頭,但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而打岔道:“皇上,皇貴妃近來是否特彆關心皇上龍體……尤其是寒涼溫熱方麵?”
“你這叫什麼問題,鄭妃一直都很關心我啊,噓寒問暖什麼的早就成了習慣,有什麼‘近來’不‘近來’?”朱翊鈞顯然有些莫名其妙。
“真的沒有比往日更加在意一些?”高務實依舊追問。
這下輪到朱翊鈞不自信了,他顯然仔細回憶了一番,然後眼神開始有些遊移不定,口中則問道:“務實,你不會還是懷疑鄭妃要害我吧?”
“皇上不願作答也無妨,臣已經大致有了答桉。”高務實微微點頭。
朱翊鈞睜大眼睛:“你有了答桉?什麼答桉,說來我聽聽。”
高務實撇了撇嘴,道:“皇貴妃確實未必有加害皇上的意思,甚至在皇上開始食用藥膳之後,她還有確保皇上不會被人加害的責任……但是,她可能知道這藥膳是有某些忌諱的。”
朱翊鈞聽得湖裡湖塗,眉頭大皺:“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懂?務實,你到底是說鄭妃要加害我,還是要保護我?”
高務實歎了口氣,道:“臣的意思是,皇貴妃或許知道這藥膳有些什麼忌諱,但她沒有明說,因為她認為這些忌諱中的情況皇上原本就不會碰到,而有她在皇上身邊,就更加不會了。
然而,布局之人顯然自認為有讓皇上觸及忌諱的能耐,而且此人可能對皇貴妃有所隱瞞,亦或者說把這忌諱可能導致的後果往小了說……但是此人也沒料到,這種原本不大可能被皇上觸及的忌諱,今天偏巧就被皇上觸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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