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政治事件,牽涉到了在朝在野多位高官或前高官,而且其中並沒有太多單純的“豪商地主”參與,附從其所為的大多數都是士林家族,那麼這件事就不能不引起高務實的高度關注了。
高務實知道,如此現象之所以會發生,本身就意味著朝政的失序,使得某種矛盾已經激化到駭人聽聞的程度。
朝政失序,這四個字在如今的大明看起來實在不應該出現,畢竟即便是實學派的反對者們也承認當今之世乃是“萬曆中興”。
看看這個萬曆朝吧:
對外,它戰無不勝,封蒙右、複安南、敗緬甸、驅殘元、靖遼東、逐倭寇、納朝鮮,誠可謂四夷賓服,八麵威風;
對內,它整頓製度,設海關、紓驛路、整兵工、練禁軍、清田畝、征商稅、開藩禁,好一個安居樂業,府庫盈餘。
這樣一個中興盛世,怎麼會“朝政失序”呢?根本沒有道理呀。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至少江南士林對於眼下的朝政異常不滿是顯而易見的,這就不得不讓高務實認為必須搞清其中緣故,才能對症下藥了。
那麼第一個大問題就擺在眼前:江南士林為何對當前的朝政異常不滿?
按照高務實以往的思想來說,他對所謂的江南財閥一直懷有很大的惡感,認為原曆史上明亡的原因雖多,但江南財閥集團不肯為國家稍稍出力一定是重要原因之一。
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說:“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後來清末時梁啟超將之總結成為更加著名的那八個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高務實對這個觀點是極其認可的,所以他曆來對所謂“明末江南財閥”,以及一段時間裡人人喊打的“江南財閥代理人”東林黨充滿了不屑,同時又異常警惕。
基於這樣的原因,由高務實一手打造的京華集團,乃至於可被看做北方商業大聯盟的北洋海貿同盟,對於江南地區的大豪商、大地主們一直頗為排斥。
在政治上,高務實通過“我先自己交稅做表率,然後要求你們也必須交稅”的辦法,花了至少十餘年時間,終於開始在江南地區將商稅的征收推廣開來,為財政窘迫的朝廷開辟了一個巨大的財源,反過來又依此力量推行其他改革,成果斐然。
但是很顯然,高務實從頭到尾都根本沒有考慮過“江南財閥”們對此有什麼想法。他們讚成也好,反對也罷,亦或者隨大流、無動於衷,都不在高務實的考慮範圍之內——我隻要收稅,你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在商業上,海貿同盟對“江南財閥集團”的態度也是不屑為伍,以至於海貿同盟從未接受任何一家江南富商的入股,最高的合作也不過就是允許江南富商們的海船在繳納足夠的護航銀之後享受海貿同盟的護航。
簡單的說就是雙方涇渭分明,海貿同盟最多隻賺點護航業務的收益,堅決不和江南富商“同流合汙”。
而與此相比,海貿同盟卻願意接受南京的開國係勳貴入股,隻不過不給“原始股”,不給同盟內按照原始股比而獲得的決策權,相應的分紅卻是一分銀子都不少的。
[注:此處不要生套現代股份製。海貿同盟的決策權全部按照“原始股比”來獲得,但由於高務實處於原始股比的絕對控股,事實上壟斷決策權。不過勳貴們占比也有約三成,所以雖無決策權,卻也有不弱的發言權。
這樣一來,海貿同盟的利益自成一派,江南富商一分銀子都分不到,而海貿同盟的護航銀他們卻不得不交,這裡就會讓他們很不滿意。
與此同時,在外國的貿易、經營方麵,由於海貿同盟有內部分工或者說分配,所以內部不會形成內卷式的競爭,而可以一致對外——比如對江南富商,這就讓江南富商的生意進行得比海貿同盟艱難很多,利潤也被壓製在一個相對較低的層次,再次引起不滿。
到了這個時候,海貿同盟係和非海貿同盟係就自然形成了兩個不同的圈層,相互之間看不對眼,矛盾也就此產生。
然而事情詭異就詭異在此,按理說既然非海貿同盟係都是敵視海貿同盟係的,那麼為什麼這次可能在搞某種陰謀的勢力卻僅僅隻是士林家族而沒有單純的豪商家族呢?
誠然,這年代的士林家族大部分都比較有錢,哪怕是一家剛剛出現進士老爺的家族,甚至更低一點隻是舉人老爺的家族,那也能很快致富。
然而從“攜手對抗海貿同盟”的角度來說,家中有沒有進士老爺、舉人老爺,似乎也不應該影響這一共同目的才對吧?
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才讓單純的富商家族沒有參與這次行動呢?反過來也可以問:士林富豪家族為什麼就非要跳出來和他高務實這個海貿同盟的掌舵者唱反調呢?
高務實仔細琢磨了片刻,認為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定是因為士林富商與尋常富商的利益雖有共同之處,也必有不同之處。
或許在當前的情況下,尋常富商認為自己的利益雖然被受到了影響,但考慮到海貿同盟的強大不是他們能撼動的,與之對抗的危險太大,如果出現最壞的結果,他們根本不能承受,因此最終選擇了放棄——當然,也可能隻是選擇了暫時的觀望,今後如何尚未可知。
而士林豪族則不同,他們的利益受到嚴重影響,而同時他們又認為自己在政治上尚有反抗的力量,因此便敢於站出來挑戰,同時還可能希望借此給那些尋常富商做出表率,有利於爭取後者的支持。
思路便是這麼個思路,未反抗的不代表不想反抗,隻是力有不逮且擔心失敗後被清算;反抗的跳出來反抗,同時還希望以此行動激勵更多人加入反抗。
那麼,問題就進入到了下一個階段: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些士林豪族認為非反抗不可?
這件事明顯是由皇嫡子出生而引發的,所以直接原因不必再問,就是皇嫡子出生。皇嫡子出生所帶來的變化,毫無疑問就是國本之爭即將落下帷幕。擁有嫡子身份的他隻要不夭折,必然將成為太子殿下,一旦冊封完成,國本就此告定。
然後呢?然後心學派對皇長子朱常洛進行的前期投資就打了水漂,而因為高務實的堅持,始終選擇等候皇後娘娘產子的實學派守得雲開見月明,一舉成為太子殿下的朝堂基本盤。
是的,這些都沒錯,可是……那又如何?
沒錯,假設事情就沿著這樣的走向發展,以上這些大概率都會成為現實。然而正如最後所問的:那又如何?
太子是儲君,但太子並無實權。而大明朝雖然沒有廢太子的習慣,可太子能不能最終做到皇帝,也要看父子倆誰活得過誰——朱元章不就比朱標更能活麼?
[注:廢太子問題,朱見深是個例外。他本是英宗的太子,父皇被瓦剌俘虜之後,景帝繼位,他才兩三歲。兩年後景帝得子,他不過四、五歲,便被廢了,身邊隻有一個萬貞兒照顧他。
後來英宗回朝,但被軟禁,也管不了他,他還是很危險,直到英宗複辟,他才再次被立。簡單來說,他是明朝唯一有過被廢經曆的太子。
說到壽命,這裡又還有另一個問題:當今天子衝年繼位,如今不過三十有六,而投資太子殿下成功要想收到回報,那得是今上龍馭賓天之後的事啊……您難道知道那是多久之後嗎?
當然,後世經常有人調侃明朝皇帝的壽命偏短,這倒也是個事實:朱元章活了71歲、惠宗朱允炆失蹤、成祖朱棣活了65歲、仁宗朱高熾活了48歲、宣宗朱瞻基活了38歲、英宗朱祁鎮活了38歲、代宗朱祁玉活了30歲、憲宗朱見深活了41歲、孝宗朱右樘活了36歲、武宗朱厚照活了31歲、世宗朱厚熜活了60歲、穆宗朱載坖活了36歲、神宗朱翊鈞活了58歲、光宗朱常洛活了39歲、熹宗朱由校活了23歲、思宗朱由檢活了34歲。
由此可見,大多數明朝皇帝都隻活到了三四十歲,超過50歲的隻有太祖朱元章、成祖朱棣、世宗朱厚熜和神宗朱翊鈞四位。
除去失蹤的朱允炆和上吊的朱由檢,其餘十四位皇帝的平均壽命隻有歲。而後世有好事之人就拿韃清的曆代皇帝做對比,發現太祖努爾哈赤活了68歲、太宗皇太極活了52歲、世祖福臨活了24歲、聖祖玄燁活了69歲、世宗胤禛活了58歲、高宗弘曆活了89歲、仁宗顒琰活了61歲、宣宗旻寧活了69歲,文宗奕詝活了31歲、穆宗載淳載淳活了19歲、德宗載湉活了38歲、溥儀活了61歲。
於是除了順治帝福臨、鹹豐帝奕詝、同治帝載淳和光緒帝載湉沒有活到40歲外,其餘八個皇帝都超過了50歲,十二個皇帝的平均壽命達到了歲。
有人說,這是因為明朝時期由於紫禁城是新建的,紅色的城牆都是朱砂紅,而朱砂的主要成分是有毒的硫化汞,明朝皇帝天天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下,十分不利於身體健康,因此很多都早逝。而到了韃清,紫禁城已經建好幾百年了,對人體已經沒什麼危害了,於是皇帝普遍長壽。
這也許是個原因,不過還要看到一件事,朱元章和朱棣都算高壽,明朝皇帝短命是從朱高熾開始的。
朱高熾是一個喜靜厭動、體態肥胖、行動不便的大胖子,一直身體羸弱,後世很多分析都認為他這是患病導致。所以,很有可能是他將某些遺傳病傳給了後世子孫,導致後代很多皇帝都英年早逝。
不過不管怎麼說,實際上明朝皇帝的平均壽命在中國曆代皇朝中並不算短,這個很容易考證對比,盤點一下中國其他正統王朝皇帝的平均壽命就會發現:秦朝37歲、西漢39歲、東漢29歲、西晉37歲、隋朝43歲(算上了隋恭帝楊侑)、唐朝44歲、北宋47歲、南宋47歲、元朝33歲。
好家夥,不算明之後的韃清,皇帝平均壽命超過明朝的居然就隻有唐朝和兩宋了。可見皇帝雖然人人想當,但這把龍椅也可能有毒……
言歸正傳,雖然明朝皇帝平均壽命不算高,但明朝人本身在這一點上並沒有很強烈的感受,尤其是在嘉靖帝活了六十歲之後,朝廷內外也沒有誰覺得“皇帝不長壽”是個必然現象,大家雖然很少去思考這件事,但心裡還是默認這與皇帝的生活習慣關係更大。
朱元章和朱棣都是馬上皇帝,身體倍棒,活得久不奇怪。從朱高熾開始,一連出了七個皇帝都隻活了三四十歲,本來要陷入短壽怪圈,但嘉靖帝打破了“常規”。
雖然大家不會認同嘉靖活得久是因為“修道”,但一般認為他是因為權謀玩得好,放權不管俗事的時間多,避免了很多煩心事。
先帝隆慶被很多人私下認為崩於好色無度,而今上卻更像他皇爺爺嘉靖——隻管大事,小事放權。所以,憑什麼賭今上也會早逝?倘若今上不會早逝,那麼皇太子繼位可就遙遙無期了。
一件遙遙無期的“壞事”,輪得到如今正在朝堂的閣老、大員們著急嗎?輪得到已經退休致仕的前大臣們著急嗎?顯然不應該啊!
高務實左思右想都覺得此事說不通,感覺整件事都透露著詭異。
一幫士林家族,某種程度上的“官宦世家”,他們做事即便不說一定要符合道義,至少也必定是符合邏輯、符合利益的,怎麼可能做出一件如此沒理由的事來?何況這件事搞不好還有巨大的政治風險,乃至道義風險?
這其中一定有我沒能掌握的玄機,必須儘早發現,否則必有大患!
懷著沉重的心情,高務實極少見地提前下班出了戶部,讓轎夫送他回府。一回到府裡,他便把黃止汀、劉馨和高陌、高國彥、高杞等人找來,準備好好開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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