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見結束之後,高務實依然是在劉平的陪同下從後宮出來,往內閣的方向而去。為了避免某些閒言碎語,這一次他們並未商談什麼細節,甚至都很默契地沒有多提陛見中君臣雙方各自的議題。
當然,劉平還是忍不住問了問南洋皇莊的事,高務實則回答他說皇上已經表示“一切就由你和劉平商量著辦”。劉平聽後,總算是徹底放下心來。
高務實今天才剛剛回京,而且畢竟是頂著述職的名義回來的,此刻來內閣自然不是當值,而隻是述職的一部分——堂堂經略回京述職,除了陛見皇帝之外,照例也是要見一見閣老們,聽一聽閣老們對自己的工作有何示下的。
雖然高務實自己就是閣臣,理論上他不去“彙報工作”也沒什麼大不了,但畢竟頭上還有首輔和次輔,他們的資曆也更老,去一下總可以表示對前輩的尊重,對於名聲多多少少也有點幫助,或者說至少沒有壞處。
巧的是,內閣諸位輔臣此刻都在小議事堂閒聊,看起來是在隨時等候宮裡的消息。
王家屏見高務實前來,還真有些意外,一邊與其他幾位閣僚同時起身相迎,一邊笑著用開玩笑的語氣道:“日新這一路鞍馬勞頓,我本以為你陛見之後就該回府歇息了,怎會來內閣?該不會是擔心你走之後我等處理不好閣務,急著來督導一番吧?”
眾人都笑,高務實也笑著回答:“元輔說笑了,此番回京既是述職,怎好不來內閣詳加陳述?”
他這樣講,彆說王家屏聽了心裡舒坦,就連趙誌皋和沉一貫也不由得暗道一聲厲害。這才叫位尊而不驕橫,功高而不自滿,他高務實能有今日,果然絕非幸至。
人家如此給麵子,閣臣們自然也要懂得分寸,王家屏身為首輔,自然立刻就擺手道:“日新這話就言重了。你是以閣部之尊經略平倭的,本就代表內閣,回京述職自然隻需要向皇上陛見陳述,怎又來內閣彙報詳情?那不成了自己對自己彙報,天下豈有這般道理?”
然後也不等高務實答話,招手道:“來來來,既然來了,那就先坐下來,正好咱們借著今日大喜,談一談正國本之事。”
其實高務實也猜到今日內閣肯定要談及此事,因此也不推辭,於是各人分座次一一落座,擺出了商議重大閣務的架勢。
王家屏先開了個頭,道:“我萬曆朝近三十年來為了國本一事已經吵過好幾回了,以往主要的症結就在於皇上沒有嫡子,因此眾臣僚對於國本一事分作好幾種看法。
當時,大部分同僚認為既然沒有嫡子,那麼就該立長,即建議皇上冊立皇長子為太子。另有一派則認為皇長子自幼體弱多病,擔心……有個萬一,因此建議立身體更加強健的皇三子為太子。
自然,還有一派則認為皇後尚且年輕,不能因為暫時沒有嫡子便急於冊立,否則一旦在冊立太子之後,皇後娘娘又生下皇嫡子,事情就變得尷尬而且棘手了。
在當時來看,這三派論調無論是更偏向於何種考慮,其實都有各自的道理,也因此把整件事僵住了,由此國本一事便遲遲懸而難決,直至如今。”
他說到這裡,感慨地歎了口氣,然後才又接著道:“好在後來皇後休養數年,又接連產下兩位公主,證明鳳體無恙,這才勉強讓外廷臣僚多少放心了一些,也就沒有再過分催逼皇上冊立……
不過,國本畢竟是天下大事。諸位閣僚都知道,之所以‘胡無百年之運’,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因為他們沒有一個穩定的繼承製度,我大明堂堂中國,豈能也讓國本空置久懸?”
眾人聽到此處,都各自點頭認可,尤其是王家屏對“胡無百年之運”的解讀,閣老們無不有著統一的認識。
遊牧民族並不是沒有形成過“大帝國”,匈奴、突厥、蒙古等等,哪一個又不曾強橫一時呢?既然強大,那為什麼這種遊牧帝國的國運多不過百年?
因為即便聯合起來的草原帝國,人口也遠遠少於中原。他們維持自身強大的唯一法寶就是軍事戰鬥力。而這就需要部落首領具有強大的征戰能力,隻有這樣才能服眾。
於是,草原部落選舉的首領必須是成年男子,隻有這樣才能保證政權的穩定性。草原王朝的繼承製度多是兄終弟及,而不是父死子繼,就是因為同輩兄弟的年齡差更小,兄終弟及能夠更好的保障繼位首領的戰鬥力和個人能力。
畢竟,靠軍事能力維持統一的草原部落,當然無法依靠小孩子來治理整個社會。
大明建立,蒙古北逃之後,雖然最後一個強有力的統治者達延汗是衝年繼位,但當時能夠穩定的局麵的原因卻是因為他的妻子滿都海——滿都海比達延汗大了二十五歲(一說15歲,有爭議),論輩分甚至是達延汗的叔祖母。
於是就出現了蒙古史料中讓後世人不知該笑還是該豎大拇指的一些記載,例如滿都海皇後經常率領騎兵,卻隻能把自己那位連路都還走不穩的丈夫綁在自己背上去騎馬打仗,想想都覺得震撼。
而這,其實就是遊牧民族“國賴長君”的一種體現。
無論如何,“兄終弟及”的繼承製度有一個天然的問題。就是,同輩人即便都身強體健,從即位開始算起,加起來的執政壽命也很難超過100年。而一旦同輩的成年男人都逝去,那麼後麵的繼承權就往往會陷入很大的爭議。
因為,後輩的侄子往往有很多,而且到那時又都成年了。他們之間的爭論就會讓政權繼承陷入混亂和分裂,從而給中原王朝反擊帶來可乘之機。
回朔曆史,中原王朝對草原的征服,往往也正是趁著這種分裂和危機忽然出手。或者即便草原部落在此時選擇應戰,一盤散沙的狀態也會讓他們戰鬥力大大下降,很容易被各個擊破。這就是“胡無百年之運”的一大原因。
那麼,如果反過來看,倘若中原王朝因為內部擁有繼承正當性的多名皇子、宗王爆發衝突,結果難道就不是一樣嗎?是一樣的,例如八王之亂,就直接導致了五胡亂華這個中原王朝原本可以避免的巨大民族災難。
前車之覆,後車之鑒。大明朝建立之後,之所以太祖朱元章在太子早逝的情況下,寧可傳位於皇太孫,也不肯傳位於其他某個兒子,正是為了確保他建立的王朝能夠有一個最為明確、最為穩固的繼承製度,避免內亂動蕩,乃至為人所趁。
王家屏見大家都無異議,接著道:“天可憐見,如今皇嫡子誕生,本朝以來最大的爭議總算可以告一段落,我也算是在臨彆之前了去了最大的心病。”
本來王家屏說到“本朝以來最大的爭議總算可以告一段落”時,沉一貫的臉色頓時變得很是陰沉,趙誌皋也忍不住有些皺眉,但一聽到他後麵這句“我也算是在臨彆之前了去了最大的心病”,則所有人都不覺一驚。
“對南兄此言何意?”早就決定等高務實一回京就準備“乞骸骨”的梁夢龍很是吃驚,睜大眼睛問道:“什麼叫臨彆之前?”
他當然知道王家屏的“臨彆之前”是什麼意思,這樣問隻是因為過於吃驚,希望自己隻是聽岔了,或者想岔了。
其他幾位閣老也都差不多和梁夢龍一樣,被王家屏這個說法驚呆,隨著梁夢龍的提問,齊刷刷朝王家屏望去。
“嗬嗬嗬……”一貫比較嚴肅的王家屏此刻少見的露出和善笑容,他不慌不忙,甚至半開玩笑似的地道:“臨彆之前嘛,自然就是要乞骸骨了,總不能隻是回府吃飯。”
得到確切答桉的各位閣老齊齊倒抽一口涼氣,沉一貫最著急,立刻道:“眼下朝中數件大事都未抵定,元輔豈能在此時告老還鄉?再說了,元輔身子強健,也未到古稀之年,正該……”
他話還沒說完,已經被王家屏擺手製止,口中則打斷道:“蛟門兄有所不知,家屏看似身子還硬朗,其實不過強撐而已,近來已經不成了……這一點皇上是知道的,曾派太醫上門為家屏看診了四次,確定是水飲不化,濕熱淤滯,已經回天無力了。”
“水飲不化,濕熱淤滯”自然是中醫的詞彙,換成後世人人都聽得懂的說法,大概就是指腸胃道有腫瘤。而王家屏說太醫看診了四次且認定回天無力,那恐怕多半是已經癌變,甚至是癌變晚期了。
倘若的確是這種情況,那在這個時代確實沒救。如果能放下繁重的工作好好休息,也許能多活兩三年吧。
高務實這才想起,曆史上王家屏好像是萬曆三十一年去世的,而在那個時空,王家屏彼時已經罷相回到家鄉多年,應該是休息得不錯了。現在這個時空裡他到如今還在相位,而且還是首輔,可以想象身體隻會更差。
沉一貫頓時呆住,這個消息著實讓他措手不及,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其實,又何止他一個人覺得措手不及?其他五位閣老無論哪一位,此刻都一樣措手不及,包括高務實在內,他也沒有提前考慮過這一茬——王家屏一直都很清瘦,他就算腸胃有腫瘤導致更瘦一點,那也沒人會注意啊!畢竟自古就有說法:“有錢難買老來瘦”。
震驚過後,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梁夢龍,他第一時間睜大眼睛朝高務實看過來。
此時,感受到他目光的高務實也才反應過來:啊,王家屏要乞骸骨,梁夢龍也要乞骸骨,他倆都要告老還鄉,那我豈不是要做首輔了?
不是,這……這太突兀了!我現在如果就要做首輔,那日本怎麼辦,還打不打了?
高務實第一反應不是大喜過望,反而是震驚異常。這尼瑪首輔之位來得太突兀,甚至太不是時候了!我要是現在就做首輔,那之前的日本計劃可怎麼辦啊,豈不全得推倒重來?
他反應過來了,其他人也都反應過來了。趙誌皋、沉一貫和周詠齊刷刷朝高務實望來,而王家屏也露出微笑,道:“諸位都知道,鳴泉兄(梁夢龍)也是要乞骸骨的,所以接下來內閣的事想必就要拜托日新了。”
高務實手足無措——這一次是真的——麵色發僵,苦笑連連:“元輔這消息實在太突兀了,眼下平倭尚未克儘全功,務實滿腦子都還是接下去要如何登陸倭國本土,如何犁庭掃穴、清除賊寇等事,這……”
說著,高務實忍不住問道:“元輔的病勢當真如此沉重,就不能為皇上、為天下再多堅守一二麼?”
其實高務實這話說得挺有問題的,如果是換在平時說出這樣的話,大概率是要得罪人的。畢竟從他這話裡聽來,甚至就像是在指責王家屏不顧天下安危而非要撂挑子一般。
然而王家屏此時聽了反而大笑起來,繼而撫掌道:“早些年有前輩就對我說過,高求真一心隻為社稷謀福祉。實話實說,當時我對此還將信將疑,不過現在看來,還是不如那位前輩法眼如炬啊……首輔之位送到眼前而不喜反憂,日新恐怕也算是我朝第一人了。”
他說到此處,又嗬嗬一笑,道:“不過日新,你也不必如此。天下事自有天下人來做,你不可能一個人做完所有的事。平倭固然是大事,但這件事你已經做完大半,剩下的那部分既然有你打下的底子,換個人去也未必就做不好……
何況屆時你做了首輔,有些事也更方便操持,對於平倭之事也能給予更加恰到好處的支持,你說是不是?”
高務實總覺得王家屏這番話說得有點……唉,甚至有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那味兒了,讓人不覺有些心酸。
王家屏這個人還是不錯的,他本身從政治立場上來說是個中立派,也就是傳統的理學一派,為人處世有時候顯得略微古板、嚴肅。
他雖然並不完全認可實學派某些在他看來過於激進的改革,但隻要改革的確出現了實際成效,他卻也都能毫不猶豫地承認,並且改變之前的看法,此後則對此願意提供支持。
從這一點上來說,他雖然不算改革派,但一定不是為了一己私利,非要“為反對而反對”的那種人。所以他雖然在一些事上不夠主動,但卻稱得上公正。這也是高務實與他的關係一直都還不錯的重要原因。
他在內閣之中已經有些年頭了,首輔之位坐得雖然不算久,但總之沒有成為高務實做事的阻力。
在高務實的計劃中,梁夢龍致仕之後,應該會有較長一段時間會形成內閣之中王家屏掛名而他高務實主政的局麵。高務實對此也沒有意見,甚至認為自己年紀確實太輕,這麼早就做首輔,可能讓朝野上下乃至皇帝、太後都有些緊張的可能。
咦……等等,等等,不對勁。
朱翊鈞一直對自己萬分信任,這是天下人儘皆知的事。可是,今天他卻一反常態地因為高洛的那個“洛”字對我產生懷疑,甚至忍不住把這種懷疑直接表露了出來,完全不符合他以往的作風,更和他早就曆練出來的政治智慧極不相符,難不成就是因為他早知道王家屏也要在近期乞骸骨,以至於過於緊張而亂了分寸?
之前的種種疑點,在這一刻猶如漆黑之中的流星劃破夜空一般,一下子被照耀得無所遁形,所有的一切怪異現象都得到了解釋。
高務實深吸一口氣,終於知道今天京師的種種異常到底是為何產生了。
雖說皇後生了嫡子,朱翊鈞沒有親自去接自己凱旋是說得過去的,但司禮監的太監們又不需要全都陪在坤寧宮,難道派一個代表與朝臣們同往也很困難嗎?但是朱翊鈞偏偏沒有這麼做。
高洛的名字問題就更奇怪了,“洛”字即便在朱翊鈞看來可能有些深意,但高洛畢竟是“過繼”給永寧長公主了的,今後在高家的族譜裡都不會出現,那還能寄托什麼高務實對他的“彆有用心”嗎?
能是多“彆有用心”啊?再怎麼彆有用心,難道讓高洛去“奪了鳥位”?這不瞎扯嗎,他憑什麼啊?這是大明朝,又不是某些不尊薩利克法的歐洲國家[注:歐洲的一部古老法典,最為著名的一項規定是女性沒有土地繼承權],公主壓根就沒有繼位的可能,更何況是“長公主之養子”。
所以,朱翊鈞今天表現出來的敏感在高務實看來完全莫名其妙,他在王家屏說要乞骸骨之前實在想不明白皇帝到底是怎麼回事。而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皇帝確實還是很信任自己,也很倚重自己,但恐怕皇帝此前也沒想過自己會在不到四十歲之前就出任首輔,這彆說沒有先例了,甚至聽起來都讓人覺得難以置信。
[注:其實明朝早期的內閣年輕人還挺多,但當時的內閣與後來的內閣在屬性上並不相同,畢竟內閣一開始隻是皇帝的秘書機構,主要就是處理一下文書什麼的,並不是後來的“相權”代表。
“元輔,這實在是太過於事發突然了,務實還需仔細斟酌一番平倭諸事的後續安排,但不論如何,還是希望元輔能多留一段時間……”
“嗬嗬嗬嗬。”王家屏微笑著搖了搖頭,道:“我隻希望早些把國本一事定下來,這也算是我臨走前最後一個心願了,不知日新可願相助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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