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尹犁河穀居然是一塊如此豐美的沃土,朱翊鈞總算是收起了之前對於經營西域“必定血虧”的擔憂,開始變得有些興趣起來。
其實他之所以一開始就興趣不大,很大程度上就是出於擔心財政負擔。當年宣宗放棄交趾布政司殷鑒不遠,高務實這些年又一直向他灌輸“統治成本”理論,兩廂作用彙總,就更讓他對擴張勢力變得比較謹慎。
當然,朱元章規定“不征之國”的底層邏輯對他也有影響,說起來那也是擔心後世子孫胡亂擴張、空耗國力。
不過,既然西域有尹犁河穀可以作為戰略支撐,那麼統治此地就能極大地擴大疆域,重新將漢人失去千年的西域再次握於手中,這個豐功偉績就似乎不容錯過了。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除了“豐功偉績”之外,拿下西域還有其他好處嗎?如果沒有其他好處,單是衝著滿足一個“豐功偉績”就要花掉至少兩千萬兩銀子和三百萬石糧食,朱翊鈞還是覺得十分肉疼。
他把這個問題再次拋給高務實,後者立刻笑了起來,問道:“請問皇上如何看待漢唐經營西域之目的?”
這個問題朱翊鈞還真沒有仔細思考過,他這些年來基本上都被纏在各種具體事務當中,很少有時間會去思考這樣“曆史久遠”的問題。
不過,畢竟是做了多年皇帝的人,這個問題雖然此前沒有深思,但大抵還是能猜出一二,便道:“想必是因為漢唐定都長安之故,西域離得不遠,威脅又大,故不能不以舉國之力經營鎮守。
這道理就如同常言道‘守江必守淮’一樣。若要關中穩固,必先鞏固隴右;若要隴右穩固,必先鞏固西域。”
說到這裡,朱翊鈞忽然心有所感,又補充道:“我朝所以對西域傾注的力量不多,則是因為我朝定都北京,主要威脅乃在京師以北及遼東方麵。”
高務實聽了朱翊鈞這番話,基本上還比較滿意,不過他認為朱翊鈞說得還不夠全麵,因此雖然頷首表示認同,卻也道:“皇上所言正在其理,不過還需稍加補充。”
“哦?你說。”
高務實道:“縱觀兩漢與隋唐可以發現一些有意思的情況。在西漢建立之初,匈奴在冒頓單於的率領下逐漸強大起來。於是,匈奴的侵擾就成為新建立的漢朝穩固統治的重要隱患,同時也成為西漢前期北方邊境的最大威脅。
為了穩定偏遠的西北地區,以及籠絡西方各國與匈奴做對抗,西漢曆代皇帝不得不注重西域的經略。
東漢前期同樣要麵對匈奴不斷的入侵,彼時東漢除屯兵防禦外,也曾效彷西漢與匈奴和親。東漢一開始以較為和緩的態度,希望與匈奴以和為貴,但得到的卻是匈奴強硬的侵擾,這就讓東漢曆代皇帝也不得不拉攏西域各國以防禦匈奴的入侵。
漢宣帝在西域設立了西域都護府,在烏壘城設置府都,派遣漢人前去管理。彼時,西域都護府肩負有保障西域絲綢之路南北兩道暢通與監督西域諸國的雙重職能。
而隋唐之際,突厥又成了繼匈奴之後,北方遊牧版圖中第二個頂級大國。成為壓在唐朝頭頂上的大石頭。
唐初武德年間,東突厥頡利可汗連年南下內地,掠奪人口和財富。李世民被迫在渭水河邊斬白馬以為盟,史稱“渭水之盟”,此可謂唐初之恥。當然,此舉亦讓李世民更加有了臥薪嘗膽之誌,這是後話。
總之當時東突厥兵鋒所向,逼得唐庭上下寢食不安,以至朝廷之中甚至出現了遷都避禍之議。不過,渭水會盟三年後,唐朝在李世民一係列甚是得宜的政治、經濟措施之下,國力急速提升,唐與突厥的力量對比開始反轉。
貞觀三年十一月,李世民趁北方草原陷入天災泥潭不能自拔之機,聯合不甘於臣服的薛延陀、回紇、拔也古、同羅等諸部,發動了推翻草原霸主突厥人的絕地反擊之戰。
是役,十萬唐軍兵分六路,在李靖的策劃和統率下大敗突厥,生擒頡利可汗獻俘闕下,東突厥汗國一戰而亡。
不過唐朝雖然擊敗了東突厥,但身在西域的西突厥卻依舊強大。跟摧枯拉朽似的東突厥之戰不同,也正如臣與皇上剛才談及的那樣,唐朝向西域的拓展則可謂步步為營,穩紮穩打。
其由東向西、先北後南逐次推進,是在穩定了北疆防禦後,再向西南拓展。以設置安西四鎮的方式,分片鎮撫蔥嶺以東的南疆沙漠綠洲地區,瓦解西突厥在那裡的傳統控製,進而達到經營整個西域的目的。
彼時,唐朝的戰略是以南疆為戰略緩衝區,保證北疆的安全;再以控製北疆,保證河西諸郡的安全。如此是為了避免在西、北兩個戰略方向上同時遭受擠壓。
由此也可看出,唐朝當時雖然威風八麵,但其對西域的管控始終都是防禦性的。同時,這也便是皇上方才所謂‘若要關中穩固,必先鞏固隴右;若要隴右穩固,必先鞏固西域’的戰略思維體現。”
朱翊鈞聽得很是滿意,甚至一時之間覺得自己和李世民、李治也是英雄所見略同。
不過,高務實的話並未說完:“那麼皇上,伐元之戰勝利後,我朝所麵臨的戰略格局難道就沒有變化嗎?”
朱翊鈞微微一怔,但馬上發現問題所在了——是啊,現在的格局和以前不同了呀!
他發現高務實的例子舉得非常好,可以進行非常明確的對比:漢朝要控製西域,是因為匈奴人的疆域橫跨萬裡,漢朝北上也好、西進也罷,都是為了屏蔽關中乃至整個漢地。
唐朝同樣是這個思路:先打東突厥,免得長安、太原(唐朝北都,龍興之地)時刻受到威脅;然後進軍西域,徹底摁死突厥力量,以期“中國”之地能夠長治久安。
大明一開始麵對的情況不同:首先就是大明定都不在長安而是北京,麵對的威脅也主要在北京的北部一線,這個局麵一直持續了約兩百年,但伐元之戰勝利之後,這個大格局實際上已經完全變了。
現在的土默特、鄂爾多斯兩大部,因為與大明利益關聯已經極深,完全成了大明的忠藩,不僅不是威脅,反而成了強大的助力。
東北方麵,女真內部被高務實分而治之,葉赫、哈達可謂哼哈二將,烏拉雖然稍遠,但因為京華“長春站”(貿易據點,前文有述)的建立,這些年來也在經濟上和大明聯係得越來越緊密,有很強的“葉赫化”、“哈達化”趨勢。
建州女真此前一直被高務實重點懷疑(雖然朱翊鈞沒看出建州女真有什麼潛力),因此被重新劃為建州衛、建州左衛和建州右衛三部。這其中,建州衛沒什麼用,主要是安置愛新覺羅家當年的一批老家夥,實力也不強。
建州右衛則是專門用來盯防努爾哈赤建州左衛的,而且考慮到右衛的實力可能不足,高務實以明廷的名義多次提醒葉赫、哈達,讓他們兩部充作建州右衛的後援,而努爾哈赤顯然也知道這一點。
努爾哈赤這些年雖然一直想要擴大勢力,前些年還找機會搞定了長白山三部中的兩部,差點引起和葉赫的大戰,結果被提前打完大戰、空出手來的大明叫停。
在大明的武力調停之下,最終的結果還是比較殘酷的,可謂叢林法則的直接體現:大體上,努爾哈赤吃下去了三部力量的大概六成,葉赫吃下去大概四成,哈達部沒分到人,但撿便宜拿了些地,大概也占三部原麵積的一半。
以上所說的吃下去幾成,指的是吞並部曲與人口。這是因為女真人口不足,人口才是最關鍵的力量,領土反而不算。有地無人,好比人之無魂,在女真那種製度之下是沒什麼太大意義的。
在原曆史上,努爾哈赤就不是太明白其中的意義,所以殘酷對待漢人,差點把他自己建立的後金玩沒了。得虧他死得及時,皇太極上位立刻改變政策,大力籠絡漢人、蒙古人,一邊擴編漢八旗、蒙古八旗,一邊瘋狂掠邊搶奪人口,這才挽回頹勢,並且快速積蓄力量。
總之,現在的努爾哈赤也似乎沒有明白這個道理,他覺得自己不管是人口還是土地,都拿下了長白山三部的一半左右,已經賺大發了,對於大明的武力調停又沒有能力反抗,因此也就偃旗息鼓表示願意服從。
不僅如此,為了證明自己“忠心耿耿”,還在朝鮮大戰之時多次主動提出從征請求。這件事原曆史上不曾發生,但高務實卻讓它成為了現實,這才有了女真聯軍南下作戰的後續事情。
當然,高務實並不是真的從力量上很需要他們,他這麼做隻是為了加深女真人與朝鮮人之間的矛盾與仇恨——前文說過,高務實是要把女真往朝鮮遷徙的。
如此一來,隻要女真人和朝鮮人的矛盾化解不開,大明朝廷便可以充當超然物外的調停者、裁判官,原本可能激化的漢人與朝鮮人之間的矛盾便被輕易轉移出去。
而女真人雖然驍勇,人口不足的問題卻始終存在,那麼他們就需要大明朝廷的支持,才能在朝鮮的新領地上立足。由此,大明就同時拿捏了雙方。
不得不說,盎格魯撒克遜強盜們把這一手玩了幾百年,還真是有點道理的,高務實這麼做也屬於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了。
總而言之,隨著女真分化、朝鮮內附,大明朝在東北邊疆上的壓力也瞬間大減。考慮到後續還要對日本進行攻略,那麼一旦成功,大明在東北亞方麵就真的是“拔劍四顧心茫然”,根本沒有對手可言。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沒有對手其實不是好事,中國曆朝曆代的衰敗都往往起始於一段沒有對手的時期,所以對手始終是需要有的,問題隻是在於……對手在哪呢?
後世蘇聯解體之後的米帝曾經有一段“獨孤求敗”時期,這個時期的米帝氣焰滔天、不可一世,結果陷入到戰略迷茫之中,開始不斷浪費國力,打完這個打那個。
誠然,米帝打仗大半還是衝著某個利益集團或某幾個利益集團的利益去的,但也有其自認上帝寵兒、山巔之國,因此要對全世界“負責”的戰略失誤一麵,比如滿世界強送皿煮,輸出他們自認的普世價值等等。
簡單的說就是:“我也不知道我該乾點什麼了,那就想乾什麼便乾什麼吧。那有國家不信我這套,還老跟我跳,那我就先去弄死它。”
這其實是一神教國家的一種病態,就是堅持諸如“光明必須戰勝黑暗”這種思想,而想不到光與暗是和諧對立的——沒有暗,何為光?這種思想甚至遠遠落後於古代中國的哲學思維,看看太極雙魚的陰陽和諧就知道。
因此,中國古代君主往往都說皇帝是“處中國而治萬邦”,這意味著“萬邦”若主動要求加入中國,中國可以教化;“萬邦”若願意繼續為夷狄,中國也不強求。
但有一點:“中國”是這一切的基礎,必須首先確保“中國”本身的穩固。然而到了這裡,中國古人一直沒有解決的一個問題就出現了:當中國穩固,環顧四周都沒有對手的時候,往往就失去了更進一步的動力,更彆說主動教化夷狄。
同時,因為所謂“王朝周期律”的問題,此時中國內部便開始出現財富分配不均加劇,底層民眾生活日益艱難,上層統治階級日趨腐化,繼而矛盾爆發、起義蜂起,國家陷入內亂,王朝顛覆,重新洗牌,新一輪的“周期律”再次循環上演。
所以,“王朝周期律”的根本不在其他,正在於社會財富的分配是否能被始終控製在合理範圍。
不是說你皇帝、你勳貴、你官僚們不能占有很大的財富,而是說無論你占有了多少,都至少要留出一定比例分給普通百姓。如果這一分配比例嚴重失衡,到了你山珍海味鋪張浪費,普通百姓卻隻能被迫吃糠吃土的地步,那憑什麼他們還不造反?
然而積累財富是人的天性,皇帝、勳貴、官僚以及地主富商們在這一點上沒什麼不同,指望他們嚴格控製自己的欲望其實並不現實。那麼,怎麼辦呢?
後世的解決辦法叫“做大蛋糕”,蛋糕即財富。這個辦法在理論上也可以放到古代使用,畢竟隻要蛋糕大了,能分給百姓的東西即便比例不變甚至減少,但隻要給出去的絕對值是增加的,那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老百姓吃不飽飯,最終起來造反。
然而這是理論,實踐還是很難的。因為所謂“古代”,生產力在幾千年或者幾百年裡,都隻是緩慢上升,指望在這點增量中切一點下去喂飽百姓顯然不現實。
那麼,怎麼才能較快地做大蛋糕呢?海貿是一個辦法,但其惠及的對象從階層上說主要是勳貴、官僚、富商,從地域上來說則主要是沿海各省。
普通人當然或多或少也有一點好處,也就是通過一層一層巨富、豪商、中產、小產們的消費來讓普通人受益(提供服務或者基本商品來換取),但顯然還不夠,而且區域太小。因此,海貿雖好但還不夠,還得考慮到“帶動內陸地區發展”,避免“區域間經濟不平衡加劇”。
這個時候,就有必要撿起荒廢多年的陸上絲綢之路了,否則將來沿海或許不會造反,但陝甘等地卻依然是有機會出“李自成”的。
對於高務實來說,以上這些道理他當然能懂,但說給皇帝就未必有用了。要想說服皇帝,還得用皇帝聽得懂的那一套。
比如現在,高務實的說服辦法就是:如果看起來沒有了對手,那就自己創造一個;如果看起來沒有了威脅,那就自己塑造一個。
隻要拉著皇帝發了車,這車到底載什麼貨,那就是高務實說了算了,而不是皇帝說了算了。高務實對此可沒有負罪感,畢竟這是為了大明好,他並沒有什麼私心——當然,順便賺點也不介意。
高務實方才說了半天,話裡話外無非要引導朱翊鈞的思維朝這個方麵想:察哈爾人雖然被打跑了,但他們跑得也不遠啊,就在葉爾羌,這個威脅依然存在,隻不過換了個方向——你看,這次不就又來搗亂了?
如今察哈爾十萬大軍東進,短短時間便擊破肅州,繼而甘州大驚,陝西震動,這難道不算大事嗎?
既然現在北邊已然安靖,那眼下的局勢和李唐擊破東突厥之後有什麼不同?除了京師不在關中之外,幾乎完全一樣!既然一樣,那大明的下一步戰略當然就應該也是“擊破西突厥”啊!
朱翊鈞很快就“想明白了”,一拍大腿,道:“日新,要論這樣的大戰略,還得是你說得最清楚明白。朕決定了,出兵西域是一定要做的,不過正如你所言,這件事頗不容易,各種準備必須確保萬全,爭取一戰成功。”
高務實拱手道:“皇上聖明。”
“你是地官,你覺得這些準備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完成?”朱翊鈞問道,然後又似乎想起了什麼,補充道:“在不影響朝鮮內附的情況下。”
高務實略微沉吟,大致估摸了一番,這才道:“整體而言,臣以為最好能有兩年時間完成各項前期準備。這些準備包括調集和訓練相關軍隊、聯絡土默特與鄂爾多斯、購買或租用足夠的駱駝、將軍糧提前囤積於前線並妥善儲存等等。”
“兩年……”朱翊鈞琢磨了一下,問道:“兩年時間,朝鮮內附相關的各種事情應該也差不多能辦妥吧?”
高務實點頭道:“若無重大意外,這是理所當然的。不過皇上,您可彆忘了還有日本方麵……”
“你且慢。”朱翊鈞搖頭道:“日本方麵的事情……怎麼說呢,朝廷內部爭議很大。”
他見高務實聽了這話就有一個挑眉的神情,立刻伸手虛虛一壓,示意後者稍安勿躁,然後繼續說道:“一開始我見你堅持,自然是支持你這一派看法的,但剛才聽你分析了西域這檔子事之後,我覺得……得有個側重,或者說需要調整一下先後、主次。”
高務實略微皺眉:“皇上的意思是平倭之戰應該延後,先把西域的事情解決?”
“你覺得怎樣?”朱翊鈞問道,他還是很重視高務實的意見的。
高務實沉吟片刻,皺眉道:“調整主次先後本來並非不可,但眼下的戰機如若錯過,卻是非常不應該。”
“此言怎講?”
“臣的意思是,豐臣秀吉這一死,實在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那套所謂豐臣公儀,臣之前已經在奏疏中向皇上說明過,其實問題很大,乃是以文職關白侵奪了征夷大將軍的職權,與倭國傳統不符,國內一直就有很多人暗中反對。
他活著的時候憑借實力、威望以及一些權謀手段,還勉強能夠壓製住,至少麵子上能夠維係著,可眼下他本人死了,唯一的兒子卻年幼無知,倭國國內已經暗流湧動……
按照臣原先的想法,隻要在這種時候暗中挑動一番,讓倭國國內的矛盾激化,然後拉一派、打一派、震懾一派,就可以比較輕鬆地拿下日本,逼迫各路大名紛紛降服,繼而就算是達成了目的……”
“誒,等等。”朱翊鈞皺眉道:“各路大名紛紛降服就達到了目的?不打算和朝鮮一樣讓其內附嗎?”
“很難。”高務實搖頭道:“倭國與朝鮮還是有很大區彆的。朝鮮與我陸路相連,一旦內附,法統確立,遼東軍就是高懸於其頭頂的利劍,大軍朝發夕至,何況屆時還可以於當地駐軍,更加方便鎮壓不法。再有女真轉封於其內,又能使其無法團結一致,方便於我朝從中……展布。
倭國則不同,其孤懸海外,若要做到隨時出兵鎮壓不法,則必須長期維持一支強大的水師,否則便隻能依靠民間力量,如北洋海貿同盟……征調民船雖然曆代皆有慣例,但總不能以此為倚仗,否則豈不是顛倒了朝廷與民間的主次?
可是,讓朝廷水師長期維持較大規模卻又無此必要,畢竟除了日本之外,朝廷目前並無海上之患,而一支隻為了打仗存在水師,無論是打造成型還是每年的花費,都可謂十分驚人……皇上應該知道臣這二十多年才打造出來的京華兩洋貿易艦隊花了多少錢吧?”
朱翊鈞搖頭道:“具體的我哪知道,但大概情況還是有所了解——就衝你那艘‘東昌’號一條船花了三十五萬兩銀子,我就知道兩支艦隊怎麼著也是數千萬的銀子的本錢砸進去了。
哼哼,你是管戶部的,你覺得朝廷砸這麼一大筆錢去搞一支平時壓根用不著的水師,外廷會怎麼說,士林民間又會怎麼說?”
朱翊鈞說到此處,忽然捏著嗓子,裝腔作勢地道:“以皇上富有四海,宜思慎乃撿德也。夫何取銀動至幾十萬兩,索潞綢動至幾千匹,略不知節。今又靡費數千萬兩以為水師,痛哉!四海本無風波,水師籌建為何?皇上無宜自解,何以信天下,而服沂之心耶!”
朱翊鈞這般裝作朝臣諍言苦諫的模樣自嘲,讓高務實都繃不住嚴肅的表情,一下哈哈大笑了出來。
但朱翊鈞卻沒笑,反而羊怒道:“你還笑!你是不知道,我這皇帝當了快三十年,一開始沒親政還好,朝臣們還時不時上疏稱頌一番。可自打親政以來,不說每日吧,每個月總少不了這樣的‘逆耳忠言’。
我可跟你說,他們可和你剛才說的‘逆耳之言’不同,你那是就事論事,他們純粹就是沒事找事,一個個都好像教訓皇帝上了癮,一個月不教訓,好似整個人都不舒坦!簡直晦氣,成心讓我發怒!”
這種事高務實也不好說太過,隻好笑著道:“臣見皇上似乎也沒怎麼因此發過怒呀。”
“哈,那是,那是。”朱翊鈞哼哼唧唧道:“他們想讓我發怒,是想著名留青史呢,這點心思我會不知道,會讓他們這些人得逞?我偏不理他們,統統留中不發,讓他們一拳打在棉花上……名留青史?做他娘的春秋大夢!”
高務實忍不住再笑,朱翊鈞卻感慨起來,起身走到他身邊,按住了想跟著站起來的高務實,道:“想要名留青史不是不可以,學你不就好了?安南定北,平西征東,將來後人提及,誰不得翹起大拇指誇一句‘壯哉高公’?
偏偏他們又沒什麼本事,隻把罵皇帝當做留名的捷徑,個個都以為自己是魏征……真是笑話!若非有李世民的貞觀之治,他魏征再如何直言敢諫,青史之中誰關心他?”
高務實難得聽朱翊鈞發表議論,沒想到還如此一針見血,不禁肅然拱手道:“皇上高論,臣也深以為然。”
朱翊鈞很是滿意,不過還是很快擺了擺手:“算了,這些話也就和你說說,平日裡都是放在心裡,和誰也不敢說……這皇宮大內呀,彆看規矩彷佛很嚴,其實從來都是個篩子。”
誒,您這話臣可就不好接了,畢竟皇宮大內對臣好像也不怎麼把門。
好在朱翊鈞也沒打算等他回答,而是坐了回去,感慨道:“你回來就好,我才總算有個人能說點話……皇後和鄭妃那兒平時也能說幾句,但皇後規矩得很,一旦我說的事好像要和朝政有關,她恨不得效彷許由去洗耳朵。
鄭妃的膽子本來倒是大點,但自從前些年皇後養好了身子,雖然那會兒還沒有產下皇子,但鄭妃也沉默了許多。
不瞞你說,今日皇嫡子出生,我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鄭妃,不知道她現在心情如何,我……很擔心她。”
高務實恍然大悟,心道:我就說皇帝剛才為何因肅州陷落而如此憤怒,雖然事情的確不小,但對於一個禦極三十年的皇帝而言,怎麼著也沒到勃然大怒的地步才對,這未免太失態了。
原來背後的原因卻在這兒……皇帝是因為皇嫡子的出生又喜又憂,陷入了某種情感上的自我矛盾,自然就敏感得很,情緒便非常容易失控了。
但這種事即便是高務實,那也不好隨便勸,隻能稍稍轉移話題,道:“鄭皇貴妃陪伴皇上多年,皇上與她相知相愛,有此感觸實乃情理之中。
然則今日是天下之喜,是皇上之喜,也是皇後之喜,皇上若因為對鄭皇貴妃心生愧疚而忽視了皇後娘娘的心情,臣竊以為對皇後娘娘亦是不公,還請皇上……”
“你說得對,我剛才在你來之前已經意識到了,然後特意去探視了皇後……但她聽說你要來陛見,又很快把我趕出來了。”
朱翊鈞歎息道:“日新,說實在的,皇後真是個好皇後,就是……唉。”
高務實大概明白他的心意,可能他覺得皇後問題就出在太在意做好這個皇後了,反而讓他和她之間少了點尋常夫妻的普通感情。不過這種事有時候沒法避免,或許可以說也是某種“此事古難全”吧。
高務實隻好陪著皇帝苦笑,道:“皇上這麼一說,臣也覺得頗有同感……臣之正室黃氏,說起來也與皇後的性子有些相似,因此這麼多年來一直南北兩地奔波,操持十分辛苦。再加上臣常常出征在外,有時候她還要調整回京的時間來遷就臣,讓臣覺得頗為內疚。”
這下子同病相憐了,朱翊鈞頓覺不忍,道:“以後你就少親自帶兵出征吧,我瞧著也沒什麼非得你親自出馬的大戰了。西域那地方實在太遠,就算當地有尹犁河穀那樣的好地方,可畢竟路上著實是鳥不拉屎,你一個文人,要是路上還把身子熬壞了,我可怎麼和尊夫人說起?”
高務實動情地道:“皇上卷顧,臣感激不儘。若確實不必臣親自領兵,臣自然也願意在京師偷點懶……不過若事有不諧,臣也不敢以辛苦自辭責任,否則臣將來又如何向先帝交代?”
既然提到先帝,朱翊鈞也不好多說了,畢竟先帝當年的確是將高務實按照兒子日後的首要輔臣來培養和期待的,這些情況他和高務實兩人都一清二楚。
“你這些年的功績,足以告慰先帝了。”朱翊鈞隻能這樣肯定道,然後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對了,今日皇嫡子出生,我想起來一件事頗為後悔,但又不好對其他人說,隻能和你說一說了。”
高務實有些詫異,問道:“何事會讓皇上後悔?”
“常洛。”朱翊鈞長歎一聲,苦惱地道:“這名字取得輕易了。他又不是嫡長子,早前怎麼能把‘洛’字取給他了呢?可是這件事早就木已成舟,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可真是讓人煩心。”
高務實愕然道:“皇上說後悔……就為這事?”
朱翊鈞不滿地道:“這是大事啊!你知不知道朕的名字就寄托了先帝的期許?”
那我肯定知道,可是這問題也不大……至少沒那麼大啊。
見高務實仍然顯得有些不以為然,朱翊鈞翻了個白眼,然後好像臨時想起什麼事來,有些好奇地道:“誒,一說這事,我忽然想起你的長子……他是嫡長子吧?叫高淵對不對?”
“不曾想犬子賤名竟能被皇上記住,臣不勝惶恐,代犬子謝過皇上關心。”高務實的回答一如既往地滴水不漏。
朱翊鈞卻似乎關注點不在這裡,而是繼續問道:“但你……過繼給永寧的一子名叫高洛?”
“是,皇上,此臣之六子,也即嫡三子。”高務實回答道。
“還真有這事啊?”朱翊鈞眉頭大皺:“你就不覺得這樣取名可能會讓高淵……嗯,心懷憂慮嗎?”
高務實詫異道:“皇上此言何意?”
“洛水,華夏之文源;洛陽,中國之中國。”朱翊鈞十分認真地道:“何況,隋煬帝於洛陽開科取士,武則天於洛陽初創武舉,洛之一字,其重……不可言。你為嫡三子取名曰洛,真的沒有其他意指?”
高務實猛然被朱翊鈞這番話嚇得冷汗都下來了,極其少見地當著皇帝的麵變了臉色。
但他反應很快,先起身整了整衣冠,然後俯身下拜,道:“皇上此問,恐非在意犬子淵是否會心有憂慮,而是指臣為嫡三子取此名乃有不軌之心。此指臣不敢受,遠的不說,前陝甘經略鄭洛,不也是以洛為名麼?
至於臣六子名高洛,這取洛為名就更是意外了。那日長公主問臣可有為此子取名,臣說尚未取之,又問長公主可有什麼想法。長公主說,希望這孩子的名字能與臣家鄉有所聯係。
臣是河南人,家中子女又都以水旁取名,既然長公主說名字要與臣家鄉有所聯係,臣自然第一個就想到洛水,於是為之取名曰洛。
以上所言,請皇上立即召永寧長公主前來麵陳,臣於此期間不與任何人相見,長公主即來,臣也當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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