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放下湯碗之前,三成又仔細把全盤的計劃在心中梳理了一遍。
他認為這樣做是一箭雙凋的:一方麵可以向大名們顯示氣概——家康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另一方麵,又會得到家康的賞識,不久之後便可通過假意的一步步改變態度來取得他的信任,甚至是信服。
在秀賴長大成人之前,自己可以先通過各種手段來與家康對抗,再伺機奪回秀吉委以家康的權力。至於花費的時間嘛,也沒什麼好擔心,畢竟從家康的年齡來推測,應該也不出十年吧。
一旦將來政權交還秀賴……三成正想到這裡,增田長盛已經放下快子,一臉懷疑地道:“治部殿下,照你的意見,豐臣氏恐怕不長啊。”
“不長?”三成一時沒理解長盛的意思。
“我是說,恐怕時日無多。”增田長盛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再看了淺野和前田一眼,似乎是想征得二人的支持,然後繼續道:“我絕非胡言亂語、信口開河,在如今這般形勢之下,非要將天下與豐臣氏合二為一,恐怕會導致當年源平爭霸的局麵,於天下、於各家、於個人而言,風險都可謂極大啊。”
“言之有理。”前田玄以似乎明白了長盛的意思,也表態道:“是啊,是啊,當初……在失去天下時,平氏也隨之敗亡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正是。”增田長盛重重點了點頭,看著三成道:“若把天下和豐臣氏一分為二,即使權柄有所變動,但豐臣氏的存續總無大礙;若合成了一體,那麼豐臣氏失去政權之日,即是它敗亡之時。
治部殿下,這一點至關重要,無論你打算如何謀劃,這一點都必須慎重考慮,這是我的一點淺見,你以為如何?”
三成先是吃了一驚,繼而氣呼呼豎起白扇,臉色也陰沉下來,語帶慍怒地道:“增田殿下,以你的身份,竟說出這等話來,難道不覺臉紅嗎?”
“治部此言差矣,幼主尚且年幼,懵懂無知,而你我身為奉行,理當考慮周詳、準備齊全。你我之謀劃、之決斷,未必一定要十全十美,但卻有一點萬分要緊:任何情形下都不出重大紕漏。”
“你這麼想,是正中敵人下懷!”
“你這話是否太過分了,治部少輔?”
“真是對牛彈琴!”三成嗤之以鼻,“右衛門,若照你所說,天下和豐臣氏互不相乾,那麼下一個天下人其實已決定了……這一點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你的意思是,天下會被拱手讓與德川家康?”
“這還用我說?小牧長久手一戰未能讓其俯首,最後靠著太閣的手腕才將他收服,這使得他本就自詡為天下第一。
再加上這次太閣在生前已把政務悉委與他……他完全可以拿太閣的話抵擋質疑。一旦他得逞,你可知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增田長盛不禁語塞,頓了一頓,語氣難免失了力道:“那你有何辦法阻止德川?”
“你想啊,幼主尚且年幼,所以政務才交由左大臣家康來打理,但這隻不過是權宜之計。一旦幼主成人,他就應當恭恭敬敬把權柄奉還,難道不是嗎?”
三成氣急敗壞,語氣像在責罵下屬一般:“假如你們一開始就把天下和豐臣氏分開而論,那麼家康就會產生他是仰仗實力才掌握了天下的錯覺,而不是如事實——我是說太閣將權柄暫時交由他為幼主保管!這樣一來,他自以為實力便是一切,豈能不借機滅掉豐臣氏?”
“可是……”長盛剛一開口,三成又嚴厲地阻止了他:“你貌似目光長遠,實際無非幻想!現在的情形其實萬分危急,絕不允許我們見風使舵,無論如何,我們都要設法讓豐臣氏沒有後顧之憂的存續下去,故而必須把天下和豐臣氏視為一體!
我們的目的很簡單,那就是當幼主成人之時,德川家康必須得恭恭敬敬奉還權柄。若此時此刻我們還不下這個決心,日後如何為幼主掌控天下?萬萬不能中了敵人的奸計啊!”
增田長盛再三被他打斷,乾脆憤怒地閉了口。在他看來,他與三成無論如何也走不到一起去。
照長盛的想法,家康的實力的確十分強勁,能力之強也十分可怕,可是隻要一旦接受了他,與他成為同僚、同袍甚至朋友,那他就會變得不可思議地溫順。
三成提到小牧長久手之役,但與當時的家康相比,後來進入大阪城後的家康是截然不同的……
頑固的家康曾讓太閣都束手無策,可是自從打消了對家康的偏見之後,長盛就覺得他如同綿羊一樣溫順老實。
這讓長盛不禁想到信長公與家康的“清州同盟”,那是全天下友誼的典範,也是家康個人誠信的最佳注腳。長盛每每想到清州同盟,就很難認為家康會是個小人。
在實力至上的日本戰國時代,所謂情誼、血緣、結盟成為了戰國大名擴張的手段。在當時的日本出現了許多形形色色的同盟,例如十分著名的由武田、北條、今川三家結盟的“甲相駿三國同盟”,還有織田信秀與齋藤道三的“濃尾同盟”等等。
然而,在戰國時代,事實上這些同盟的約定大多也如同廢紙一般,早上還互贈禮品給你道賀的盟友,有可能晚上就提著刀闖進你家,宣布占領了你的城池。
不過,在日本戰國大名之間的同盟中,有一個非常特殊的異例,那就是織田信長與德川家康之間締結的“清州同盟”,也稱“尾三同盟(尾張、三河同盟)”、“織德同盟”。
織田信長與德川家康締結盟約之後,終其一生都未與德川家康破盟,而德川家康在織田信長統一天下的過程中,也不離不棄地默默守護著織田家領地的東側。
在此期間,最值得一提的事情恐怕就是“信康切腹事件”了。根據以往的舊說,織田信長嫉妒家康嫡長子德川信康的才能,借口德川信康內通武田家,要求德川家康處死嫡子。
不過,根據後世日本人對當時史料的發掘,德川家康與德川信康這對父子之間其實早有恩怨,織田信長不但沒有插手這件事,反而還是一個“被通知”的家夥——因為德川信康是織田信長的女婿,所以家康如果隨意處置德川信康的話,就有破棄清州同盟的意味在裡麵。
這就例如武田信玄幽禁的嫡子武田義信,就是今川義元女婿,武田義信失勢後,武田家就與今川家破盟了。
正是因此,擔心引起信長疑心的德川家康派遣家臣酒井忠次前往安土城,向織田信長解釋德川信康為何被幽禁。織田信長也比較大度,當即表示這是德川家的私事,由德川家康自己處置即可。
也就是說,信康之死其實完全出自德川家康自己的手筆,並且在後來建立江戶幕府以後,德川家康為了貶低這個嫡子的地位,還將其苗字從“德川”改回了家格較低的“鬆平”。
扯遠了,說回來。家康對信長的承諾有麼多看重,稱不稱得上一諾千金?古人說“論跡不論心”,就是說不要看一個人怎麼說,要看他怎麼做。
家康怎麼做的?哪怕是秀吉“中國大回返”擊敗明智光秀,又很快擊敗織田係內部最大的挑戰者柴田勝家,家康也不承認他能繼承信長的基業,而堅持要輔左信長之子織田信雄與秀吉對抗——也正因如此,才爆發了小牧長久手之戰。
凡此種種,都是世人眼中的誠信與忠義,而他也憑此成為了後世日本人稱讚的忠義典範。
至於長盛心目中“來到大阪的家康”,這的確是增田長盛心中記憶猶新的。
家康最初來大阪城,乃是天正十四年(1586)之後的十二年,這段時間實乃多事之秋。至今仍在繼續的朝鮮之戰不消說,利休居士切腹、關白秀次自儘、與大明議和、議和破裂之後處分三成和小西行長……
無論何事,家康處理得均頗有分寸。每一次,家康都會儘量多的救人性命,受他救助之人早已為數眾多,說得不客氣點,要不是家康相救,很多人恐怕都要被太閣勒令切腹。
甚至議和破裂時,連三成也受到了家康的恩惠。正因為家康在長盛心目中是這種真正德高望重之人,長盛才認為應舍棄敵意,向其表達善意。
德川家康當然也曾是一名讓敵人聞風喪膽的驍勇虎將,但如今他既是已故太閣指定的攝政之人,其孫女千姬又與幼主秀賴有婚約。若拋棄敵意與之接近,不用說幼主,到了幼主與千姬的後代,家康的血脈也一樣直接成了豐臣之主呀!他憑什麼要多造殺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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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對家康敵意大熾,不如逐步接近,讓兩家合為一體。這才是長盛的意思,隻可惜長盛雖然一直這樣考慮,可三成哪能接受?
此時三成又道:“增田殿下好像對家康很信賴啊。”他眯縫著眼,彷佛看透了長盛內心,冷笑不已:“看來,你真把家康看成了一個忠厚正直的長者,可惜這隻是他的偽裝,他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啊。”
增田長盛漠然不語。
“我並非故意嚇唬你。其實,家康從一開始就冷靜地算計好了,對於太閣殿下年邁、體虛、血脈不足諸事,他心裡一清二楚。
正是為了奪取天下,他方才偽裝得如此溫順。而現在,我們正需要給這老狐狸一個機會,讓他顯露出本性來——我就不信揭不穿他的真麵目。”
三成於威逼中夾雜著嘲笑:“我們的對手乃是一隻曆經磨難、神通廣大的老狐狸,絕不能被他迷住。而防止被他迷住的護身符,就是把天下和豐臣氏視為一體。
一旦我們丟棄了這道符咒,天下就立時四分五裂,他亦會隨之生起歹心。為豐臣氏存亡之計,我們必須堅決反對家康代豐臣氏治理天下。”
話說到這個份上,長盛無言以對。他若繼續反駁,說不定會被三成誣為跟家康私通——長盛很清楚三成深諳此道。
此時,淺野長政轉向三成,道:“我認為右衛門大夫的話還是有些道理的。我們如此敵視左府,無異於吹毛求疵,畢竟太閣生前就已決定了一切。我們作為臣下,要做的無非就是遵循太閣遺言,儘力避免混亂。”
長政話音才落,三成便嗤之以鼻:“沒錯,太閣確有遺言,幼主年紀尚小,在元服(成人)之前,不得不暫時把權柄交與家康……可我們若不這麼理解,事情就還未決定。”
“難道治部殿下在懷疑什麼?”淺野長政也忍不住皺起眉頭來了,目光有些不太友好。
“若我認為太閣的遺言隻是一個病得發昏的老人在胡言亂語,那又當如何?而且,事實上持這種懷疑態度的人已經出現了,此人不是彆人、也不是我,而正是北政所夫人!淺野殿下與北政所可非絕無乾係,你要小心此事啊。”
三成這樣一說,長政也隻好閉嘴。如此強硬的措辭,令長政覺得三成正在懷疑,是他讓北政所產生了這種想法。
為了打破僵持到近乎到即將爆炸的氣氛,前田玄以插了一句:“我看時辰不早了,木食上人還在候著呢,我們還是趕緊進行下一步吧。”
聽玄以這樣一勸,三成才一麵都都嚷嚷,一麵舉起快子。鯉魚湯這會兒已經涼了,四人各懷心思食起鯉魚來。
未幾,三成苦笑道:“關鍵在於我們這幾個人是否團結。隻要我們團結一心,家康之流何足懼哉?”
一個勁地扇動眾人,以致他們生起恐懼的,乃是三成;反過來安慰眾人的,還是三成!德川家康在四奉行(長束正家不在伏見,在大阪)心裡竟有如此大的威懾力,真是諷刺!
“好了,現在我們的目標已明確了。因此,今日太閣秘葬之後,我們明日就把大老們都招來,一起商議撤兵之事——諸位,當前撤兵一事才是重中之重。”
“瞞著大老們秘葬太閣,亦是太閣臨終所托,大家定要注意此事,切切不能說漏了嘴。”至此,三成覺得眾人都被他強綁在了一起。而他一直以來的自信又讓他覺得,既然他再三警告,那麼大家定會提防家康。
“好了,鯉魚湯也喝完了。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清清楚楚、明明自白把自己對太閣的忠心昭告天下。”
三成大口喝完鯉魚湯,彷佛說笑似的抬起右胳膊給眾人看,口中還道:“你們看,三成清瘦的胳膊已經充滿了永不退縮、永世守護好豐臣氏的力量!”
其餘三人默默把湯碗放在一邊,不置可否。他們似乎也並不認為這樣的胳膊能有所謂“永不退縮、永世守護好豐臣氏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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