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真的是對這些繳獲的戰船很有興趣嗎?是,也不是。
他的確看上了這批戰船,但他的真正著眼點卻不是這批船,而是他發現了大明的一大問題亟需解決。
沒有海軍,沒有一支專業的海軍。
大明有水師,這支水師在過去曾經無比輝煌。它崛起與戰勝陳友諒,極盛於七次下西洋。
它在倭寇侵襲最甚時也不曾怯戰,戚繼光早年曾說過:“福船高大如城,非人力可驅,全仗風勢,倭船自來矮小如我小蒼船,故福船乘風下壓,如車碾螳螂。鬥船力而不在鬥人力。”
這些是朱翊鈞知道的,所以他一直以來都認為大明水師已經足夠強大了,不懼任何海上的威脅。
在高務實當初開辦船廠並往船隻上裝載大炮時,朱翊鈞還曾納悶,有必要在商船上裝那麼多門炮嗎?
高務實降服安南時,明麵以黃芷汀所部為正攻諒山,以岑淩為奇克宣光,但暗地裡的致命殺招卻是以艦隊奇襲升龍。
此戰原是凸顯了高務實所謂“海軍”的厲害,但朝廷上下包括朱翊鈞本人都沒有在意。相反,他們更在意的是諒山之戰中的那場“天崩地裂”,以及黃芷汀指揮戰爭的強硬與鐵血。
最後的結果是黃芷汀在戰後不久移鎮安南時得到了安南副都統使的誥封,而奇襲升龍、迫使莫朝成為傀儡的京華艦隊幾乎被朝廷無視——雖然在當時而言,這是高務實所樂見的。
此後京華的艦隊在朝廷眼中近乎消失,直到滇緬之戰爆發,黃芷汀千帆浮海,自金港出發千裡遠征,奔襲勃固,這才再次回到朝廷視野當中。
不過這一次,艦隊未曾遇到戰事,最風光的還是黃芷汀奇襲勃固之後一戰擊敗金樓白象王莽應裡的史詩級大勝。於是,艦隊的作用再次被忽略。
這兩場大規模的艦隊出動都能被忽略,後來平定暹羅舊貴族造反時劉馨的奔襲在朝廷裡自然也就無人關注了。
最近一次讓朱翊鈞稍稍關注海上動向的是北洋遠征呂宋。不過皇帝乃至朝廷拿到的消息是經過加工的,很多事情似是而非,或者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比如,朝廷這邊得知北洋艦隊遠征呂宋,是因為呂宋亡國了,被紅毛鬼子佛郎機人給霸占了祖地。當然,這不是關鍵,關鍵是當地有很多漢商在戰爭中受損,因此作為海商的領袖,高務實被迫出兵教訓佛郎機人。
事實如此嗎?當然不是,事實是另外兩個原因:其一,當時“勳貴資本集團”把主意打到了日本的石見銀山,然而高務實不願意在那個時候去挑戰正愁手裡兵太多養不起的豐臣秀吉,需要轉移勳貴們的注意力,讓他們換個目標。
其二,時任西班牙王國菲律賓總督的德維拉在一個月內兩次上調船隻貿易稅,從原先的3%先上調到6%,然後又很快宣布上調至10%。
10%的稅率是高務實和所有大明海商都堅決不能接受的,但德維拉總督之所以這樣瘋狂也有迫不得已的原因——西班牙王國在這一年同時麵臨三場大戰爭:西班牙鎮壓尼德蘭革命、英西戰爭、法西戰爭,而王國在此之前就已經破產兩次,不得不開始殺雞取卵式地瘋狂征稅,德維拉總督根本拒絕不了。
無論如何,朝廷這邊一直以為這場仗主要是保護海商,是給大明“揚威異域”,甚至還順道幫呂宋複國,乃是“存亡繼絕”——大明最喜歡乾這個嘛,於是朝廷沒有阻止。
呂宋在大明朝廷眼裡又遠又破又小,這點小事朝廷自然也沒有投入太多的關注,因此雖然有傳言說北洋海貿同盟的艦隊“大破佛郎機大艦隊”,朱翊鈞仍然隻是一笑而過。
就這樣,時間來到了壬辰年,日本侵朝。過程不必複述,隻說水師相關的:朱翊鈞赫然發現,情報、戰報中出現的日本水軍實力並不弱,甚至連朝鮮水師也在李舜臣的指揮下打得像模像樣。
他回頭再找兵部了解了一下大明的水師情況,這才發現問題大了。
大明水師的戰船總數倒是不少,據兵部表示總共有一千兩百餘艘戰船,可是細細一看才發現,這麼大規模的水師,能夠作為主力戰船的福船居然隻有四十九艘!
沒錯,全國上下在大明水師服役的福船,總共隻有四十九艘!
震驚異常的朱翊鈞立刻要求兵部把近二十來年的水師戰船黃冊拿來查看,這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
從隆慶四年到萬曆二十四年,雖然大明的戰船總數增多了——由七百二十三艘增長到了一千兩百五十二艘,但是作為大型戰船的福船數量卻大幅減少:隆慶四年時大明還有八十三艘大福船,到了這一年居然差點對半砍。
為什麼呢?這主要是因為在隆慶年間剛平息了倭亂,大明還保有許多對抗倭寇時留下的大船。而到了萬曆年間,由於隆慶開關後京華兩洋艦隊迅速成長,在短短數年時間裡幾乎掃平了東、南兩洋海盜,海上長期風平浪靜,所以水師的任務更多的就隻剩下維持治安、緝查走私,而非作戰,由此導致了水師的退化。
再進一步,朱翊鈞發現大明水師的退化還不止是福船數量減少,尚且保留的福船也戰鬥力大減。
就說船上的武器裝備吧,堂堂大福船的製式裝備居然僅有紅夷大炮一門,千斤佛郎機六門,剩餘的則是碗口銃之類的小炮。
要知道,這些船上的紅夷炮,還是早年打撈的西洋沉船的18磅炮的仿品,並非是當前明軍九邊普遍裝備的京華係火炮。
而所謂的千斤佛郎機就更不堪了,那是15世紀歐洲玩剩下的落伍火器,其由於氣密性原因,其射程和威力都遠遜於前膛炮(紅夷炮),隻能發射3磅的彈丸,幾乎無法對大艦造成什麼有效的傷害,早已被歐洲棄之不用,就更彆提和現在的京華炮相比。
簡而言之,此時的大明水師早就變成了一支“治安水師”,打打京華清理完海盜之後殘餘的臭魚爛蝦還馬馬虎虎,真去打海戰純屬開玩笑。
而這,也正是陳璘上任許久卻一支呆在煙台造船,無論朝鮮方麵如何火急火燎的催促,他都不動如山的原因——沒船打個屁!
至於為什麼是在煙台嘛……京華造船廠北廠就在這兒,他緊急需要大批戰船,除了京華還有誰能提供?所謂造船,其實就是直接在煙台等貨(不過京華隻承接了大福船,小一些的船隻是從全國各地造船廠訂購駛來)。
也正是因為在煙台打造大福船,這次出動的平倭艦隊才沒有按照原先那極其拉胯的武備布置,每艘船上的火炮實力都大大提高。雖然福船的形製其實多多少少有點浪費噸位的嫌疑,但畢竟已經進步很大了。
然而這對朱翊鈞而言是遠遠不夠的,他在高務實的輔佐下,這二十多年來讓大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本以為“一直很強”的水師居然如此不堪,那豈能忍得?
在朱翊鈞看來,大明就算現在因為有京華、有海貿同盟存在,實際上並不存在什麼海防安全威脅,但那也不代表大明水師就能如過去二十多年一樣完全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朱翊鈞眼中的京華兩洋艦隊,亦或者海貿同盟艦隊,就好比明軍中的將領家丁,大家都知道他們其實是主力,但主力歸主力,這些家丁在整個大明軍事體係中的員額占比總還是有限的,理論上朱元璋留下的百萬衛所兵才是基礎。
說得不客氣一點,如果沒有百萬衛所兵存在,全靠將領們的家丁拱衛,那皇帝憑什麼指揮他們啊?所以,朱翊鈞意識到大明水師必須重振。
然而重振大明水師不是動動嘴皮子就行的,這事兒最關鍵的問題在於要有銀子!高務實的兩洋艦隊有多花錢朱翊鈞雖然沒有準確的情報,但大致上的了解他還是有的——京華造船廠有公開售價嘛!
然而正是這個公開售價讓朱翊鈞這位九五之尊看了都直呲牙花子:武裝運輸艦單艘造價五萬五千兩白銀,二級巡洋艦單艘造價十二萬兩白銀,一級巡洋艦單艘造價十六萬兩白銀,三級戰列艦單艘造價二十四萬兩白銀,二級戰列艦單艘造價三十五萬兩白銀!
在朱翊鈞看來,武裝運輸艦的價格就已經很誇張了,後麵那些純戰艦的價格更是一個比一個離譜。你看那二級戰列艦,一艘船的價格居然就夠兩萬大軍打一場為期兩、三個月左右的大戰了![注:攻堅戰大炮洗地不算。]
這哪玩得起?高務實玩得起是因為他兩洋艦隊的主業其實是海貿,打海戰屬於摟草打兔子,順便而已。不信你看兩洋艦隊中純軍艦的占比嘛,幾乎每次大型海戰的時候都是好幾十艘武裝運輸艦搭配區區幾艘軍艦。
這說明哪怕財大氣粗如高務實,軍艦也沒法撒豆成兵般的來,隻能作為艦隊核心用於決戰,平時主要還是得靠武裝運輸艦這種萬金油。
作為一個非常實際的人,朱翊鈞做事的態度當然也比較務實。他認為大明水師不用搞京華那種巨艦,即便要搞也頂多搞一兩艘當做旗艦就行了,主要的提升手段還是大造類似於武裝運輸艦這樣的船,用高務實的話來說就是要“具備極高的性價比”。
簡單來說就是船隻要不太差就行,咱們玩的是數量。
數量,這個因素在中國曆代的水師建設中可謂最重要的一項,原曆史中大明水師所謂戰勝英格蘭、戰勝荷蘭的海戰,歸根結底都是靠數量。
比如說在荷蘭“海上馬車夫”崛起之後,相比於歐洲,東亞的荷蘭船隻在中國沿海一般是獨來獨往,兼具商船與戰船的功效。他們時而充當商人,時而充當海盜,很少有大規模集結的情況。
相對而言,隻有在與明朝水師正麵交鋒時,荷蘭東印度公司才會集結一定數量的船隻。其中最大的兩次,一次是在澎湖之戰,集結了7艘戰艦;另一次是在料羅灣,集結了11艘輕型快船,外加50艘中國海盜船。
這裡必須做一個對比,同時期荷蘭為了應付英國的威脅,大幅擴張海軍,其主力戰艦達到120艘,水兵2萬人,火炮6000門。
就算是三次英荷戰爭規模最小的第一次作戰,荷蘭也出動了44艘戰艦,而荷蘭當時最大的戰艦七省號,更是搭載了80門大炮,其中36磅炮12門,24磅炮16門,18磅炮14門,12磅炮12門,6磅炮26門。
當時荷蘭艦隊中最普遍的中級戰艦平均也有50門火炮,其中18磅(相當於明仿紅夷大炮)以上的大炮更是多達半數以上。
而在東亞的荷蘭水師中,很多船的載炮還不到30門,這水平擱在歐洲也就是個輕型戰艦的水平,而就算是這種輕型戰艦,在當時的福建巡撫南居益的眼裡也是難以逾越的障礙。
與荷蘭人親身交戰過的福建巡撫南居益,對於當時歐洲的戰艦是深有感觸的,其在《謹陳閩事始末疏》的奏章中記錄荷蘭大船:“見大海澎湃中,萬難接濟戰。夷舟堅銃大,能毒人於十裡外,我舟當之無不糜碎。即有水犀十萬,技無所施。”
實際上,澎湖之戰並沒有後世很多人以為的那樣光榮。此戰南居益先用背信棄義——當然也可以理解為兵不厭詐——的手段在談判時扣押荷蘭軍官,之後又動用了1萬多人、200艘船圍攻澎湖據點。
當時荷蘭的守軍才不過900多人,而且由於時間原因隻建造了簡陋的防禦工事,遠不如歐洲已經遍地都是的棱堡。就這樣,明軍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下來,甚至最後還讓部分荷蘭人乘船逃跑。
這場戰役耗費17萬兩白銀的軍餉,在擁有絕對兵力優勢的情況下還打得如此艱難,以至於連南居益自己都沒好意思炫耀。
雖然荷蘭船隊給大明水師造成了如此大的震撼,但實際上剛才已經說了,荷蘭在東亞的船隻無論是從規模、大小還是火力上,跟荷蘭在歐洲的主力都相去甚遠。與荷蘭在歐洲動輒上百艘戰艦、數千門大炮相比,荷蘭的東亞海軍也就是個遊擊隊的規模。
高務實維持這麼龐大的兩洋艦隊是為什麼?不就是為了防歐洲的海上強盜嗎!難道還是為了區區日本?
既要規模,又要省錢,這擺在眼前的幾十艘日本水軍戰船對於朱翊鈞而言自然就不要白不要了,何況在他看來高務實對這些船應該的確沒什麼興趣才對。
皇帝都如此不要臉了,周詠和宋應昌也無話可說,隻能委婉表示說皇上已經把援朝平倭一戰全權交給了高閣老,這些船如果要被水師征用,似乎應該先知會一下高閣老才是。
他們哪裡知道朱翊鈞隻怕朝野反對,反而不怕高務實反對——這位發小的性格他是再熟悉不過了,隻要自己有正當理由,他絕對不會小氣。
“那好,既然眾卿都不反對,朕馬上會讓司禮監擬旨將這件事告知經臣,讓他來做權衡。”朱翊鈞圓圓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甚至看起來還有些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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