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高閣老要是想從水路離開,誰又能攔得住他?”權栗此言一出,柳成龍直接怔住。
為何?因為柳成龍壓根沒想過以高務實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鼎鼎大名,居然也有可能臨陣脫逃!
哦,這到底算不算臨陣脫逃呢?柳成龍心如電轉,暗道:換做旁人而言,戰事如果發展到自己當麵之敵的實力過於強大,目前己方完全不足以抗衡,那麼避而不戰當然不能算臨陣脫逃,而是審時度勢的表現。
可是……這樣的事如果發生在高閣老身上呢?柳成龍眉頭大皺,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樣做未免太有損於其戰無不勝的威名了。都說上國高官尤其是文官們重名聲甚於重性命,高閣老怎麼可能會如此“審時度勢”呢?
柳成龍將這一懷疑說給權栗聽了,權栗不禁啞然,但很快便道:“孫子曰: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製流,兵因敵而製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
吾觀當前朝南之戰況,倭寇南下主力局麵堪憂。其北有追兵(李如梅),西有屏障(劉綎),東則大海,惟南之釜山似是生門。
然則此種九死一生之局因何而來?自是高閣老用略成勢,生生將倭寇逼入這般境地。也即是說,是高閣老欲逐侵朝倭寇儘入釜山是也!
不過倭寇心性不僅凶殘,亦甚狡黠,尤喜孤注一擲。麵對此情此景,南下倭寇主力若非完全喪失鬥誌,則必不肯心甘情願撤往釜山就範,因為撤往釜山即意味著明軍此後便能由水陸兩道同時封鎖此地,如此釜山之倭寇頓成甕中之鱉,真正是插翅難飛了。”
柳成龍聽到此處,不得不承認權栗的分析極有道理,隻是不知他接下去還有什麼判斷,因此立刻發問道:“彥慎兄所言極是,那麼然後呢?”
“我方才說,倭寇除非已經做好投降準備,或者困死於釜山城中,否則便隻能想辦法孤注一擲。”
權栗摸著胡子道:“所謂孤注一擲,並非說他們就要輕易發動決戰,這孤注一擲其實甚有講究。當然,眼下並無必要展開來談,我便隻說結論吧:此時的倭寇必須以最大的決心,集中最強的力量,給予朝南明軍最致命的一擊。”
柳成龍深吸一口氣,眼神飄忽不定,沉吟著道:“最致命的一擊……李總戎所部皆為精騎,倭寇戰之難勝不說,甚至李總戎還能選擇不戰,牽著倭寇東奔西走,倭寇也對他毫無辦法,故倭寇應當不會選他;
劉總戎所部數十年來號稱天兵南軍精銳,禦倭、平蠻、征緬、鎮播所向披靡,雖然此來朝鮮兵力相對不足,但他如今部署於洛東江以西守株待兔,可謂占儘地利。
如此,倭寇若主動渡江一戰,恐怕要被劉總戎來個半渡而擊,這所謂致命一擊還不知道是對誰而言,故倭寇應當也不會選他;
這樣一來,整個朝南棋盤之中,明軍最大的弱點偏偏就在高閣老本部!他手頭或許隻有一些土司兵和少量家丁,在泗川坐鎮指揮自然並無問題,但若麵臨倭寇大舉進犯,則恐怕難以抗衡……
隻不過,如果倭寇真要這麼做,那可就當真是孤注一擲啊!彆說劉總戎所部一旦獲悉必然拚死去救,就算李總戎那邊也一定如此——他那兒全是騎兵,隻要不惜馬力,仍然是有可能快速抵達戰場的。
這樣一來,倭寇豈不還是要被圍?而且若真如此,他們被圍的地點還不是已經精心打造過數年城防工事的釜山,而是區區一座泗川小城。彥慎兄,你說他們萬一不能順利擒獲高閣老作為反敗為勝的籌碼,那這樣做豈非就成了自尋死路?”
權栗點頭道:“我也這樣認為,但倭寇的想法素來奇怪,例如戰前誰敢推斷倭寇竟真是想與大明開戰,甚至還想著吞並大明?這樣一對比,他們敢在泗川孤注一擲我看也就不算什麼了。
而且更關鍵的是,我總覺得倭寇這孤注一擲的想法恐怕也未必能瞞過高閣老,當前這個連環局……可能都是高閣老的設計。”
柳成龍大吃一驚,忙道:“彥慎兄此言何意?”
“方才我不是說了嗎,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我此前也花了不少時間鑽研高閣老以往戰例,發現他有一樁大能耐,那就是總能料到對手的想法,然後提前設置圈套讓對手去鑽。
又或者,對手原本可能沒有那樣的遠見,於是高閣老便會使用種種手段將對方逼入某種境地,再以各種方式‘提醒’對方,最終牽著對手的鼻子走,讓對手依然隻能落入圈套之中。”
柳成龍顯然有些將信將疑,問道:“若果是如此,那可真是‘謂之神’了,可是高閣老真有如此……神奇麼?”
“而見兄若是不信,那我們可以回頭推斷一番。”權栗道:“首先我想請教而見兄,高閣老此番親自出馬為何不去平壤?他若去了平壤,北部明軍勢必士氣大振,再加上他帶去的援軍,難道不足以正麵推進,武力收複漢陽並繼續往南進攻嗎?”
柳成龍點頭道:“這一點應該母庸置疑,而且一旦高閣老親自從平壤領兵南下,那麼平倭艦隊還能封鎖漢江、炮轟漢陽城防。對此我曾特意計算過,發現明軍艦隊中的一號巨炮甚至能從漢江之上打進景福宮。”
柳成龍這話既對也不對,首先平倭艦隊中裝備一號巨炮的幾乎都是京華自家的戰艦,數量相對來說比較有限,開進漢江這事還得看水文情況;
其次,景福宮是朝鮮李朝的法宮(即君主正宮),炮轟景福宮這種事,非必要的話還是不要做為好;
再次,一號巨炮雖然論射程的確能打到景福宮,但在那個距離上準頭已經奇差無比,真正能打到哪兒全看老天爺的心情。簡單來說就是,真這麼做的話那無非是個恫嚇之舉,實戰意義接近於零。
不過權栗可能也不清楚這些,或者即便知道也沒興趣解釋,因為他的重點不在這兒。權栗反而接著柳成龍的話茬道:“那就是了。既然高閣老出師平壤就能一路穩紮穩打完成對倭寇的反擊,那他為何偏偏選擇去朝南登陸,另外開辟一處戰場呢?”
柳成龍當然有些猜測,但他並不想輕易表露,因此沉吟不語。
權栗卻也不是非要他回答,於是接著道:“依我拙見,高閣老此舉的用意或有幾重,但其中最關鍵的一點就在於調動倭寇漢陽主力。”
“調動他們……”柳成龍沉吟道:“是為了不把漢陽打爛?或者,是為了避免明軍強攻漢陽造成太大的兵力損失?”
“這兩點應該都有,但恐怕仍然不是最重要的。”權栗沉聲道:“他要的就是調動漢陽倭軍本身——因為正常來說,一旦倭寇朝南占領區糜爛,而且朝南也有一支精兵在守株待兔,北線明軍又派出了大股精騎尾隨,那麼倭寇主力最穩妥的做法就應該是去釜山,堅守這一橋頭堡,等待倭國本土的支援。”
“那你又說……”柳成龍皺起眉頭準備發問。
“彆急,而見兄,聽我細細道來。”權栗擺手打斷道:“這個想法並不難猜,倭寇之中亦有知兵之人,必然能看出其中要害。於是便有了我方才提到過的孤注一擲。
然而北洋海貿同盟經營倭國多年,倭寇這些特點高閣老又豈能不知?因此,倭寇這孤注一擲自然也在高閣老的預料之中……那麼,而見兄以為高閣老會沒有相應的計策加以針對麼?”
柳成龍這下完全聽明白了。好嘛,我預判了你的預判是吧?
不過柳成龍仍然不得不承認,權栗這番分析的確有道理,當前這個局極有可能是高閣老一早就已經設計好了的,如今發展的每一步都不曾逃過他的算計。那麼很顯然,後續的發展恐怕也不太可能跳出他的算計之外。
隻不過這樣一來,柳成龍就難免有些失望了,因為這意味著戰場形勢無論看起來多麼充滿懸念,但實際上早已注定。南人黨要想在這樣的局麵下“清君側”,讓王上擺脫大明的控製,那可就希望渺茫了。
權栗見他一下子彷佛被人抽走了精氣神,也不禁有些感慨,忍不住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而見兄勿慮,辦法倒也不是完全沒有。”
柳成龍既驚又喜,連忙問道:“計將安出?”
“因勢利導,順勢而為。”權栗正色道:“以當前大勢而言,莫說高閣老之令必不可違,就算是麻提督的軍令,我也是斷然不能拒絕的,必須完全照辦,故出兵東進之事無可更改。”
柳成龍知道他定有後話,因此也隻是微微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果然,權栗接著道:“不過,當前軍令隻說讓我東進,東進之後若是董一元並不立刻接手指揮權,那麼我便還有一段時間的自由行動之權,可以趁機在元山以南至淮陽一帶拖延行程,即便放走鍋島勝茂也不跟著他南下。”
柳成龍遲疑道:“彥慎兄這麼做的目的是?”
“自然是等待機會。”權栗道:“董一元此番遭受如此慘敗,必然要麵臨巨大的壓力,但他遠征在外,大明朝廷即便要追究他的責任,大概也不會立刻撤職查辦,多半是讓他戴罪立功。
如此一來,董一元怎麼可能長期停在元山休整?他勢必儘快恢複攻勢,以向朝廷展示自己仍是一支可用之兵。
既要證明自己,那他就必須追擊鍋島勝茂,同時自然也會按照王上與麻提督之約收回指揮權,要求我服從他的命令。”
柳成龍眉頭越發皺得深了,問道:“這豈不是極為不妙?”
“看起來自然極為不妙,但其實正因如此,反而讓我有了機會。”權栗微微一笑。
“這話從何說起?”柳成龍詫異起來:“彥慎兄想要如何?”
“自然是先上疏訴苦,接著故意與董一元鬨出一些齟齬,然後找個借口大發雷霆,‘一怒之下’撤兵回漢陽。”
柳成龍愕然呆立,一時不知該如何表示,而權栗則繼續道:“彼時彼刻,作為高閣老心腹將領的麻提督,則應該早已率軍南下‘救駕’去了,漢陽明軍必然空虛。
正巧此時我突然領軍回到漢陽,並且還是‘因怒興師’,隨時可能做出一些過激之舉。漢陽明軍守將除非也有高閣老那樣的身份、麻提督那樣的實力,否則在我的盛怒和兵威之下,自然便隻能允許我帶兵進城……
而見兄,你說的那件事難就難在明軍若不準我進城,我的確不便真與明軍發生交戰,而在方才我說的這些前提下,這樣的兩難選擇就去到了明軍守將那兒。
隻要這位守將不敢冒與朝鮮翻臉的風險,那就隻能放我軍進城,而一旦我軍進了城……這事情也就水到渠成了。你說是不是,而見兄?”
“啪啪啪啪!”柳成龍撫掌大讚:“彥慎兄這番計議當真是無懈可擊,成龍佩服之極。”
權栗就愛聽這種話,尤其是讓柳成龍這樣做過領議政的人來說,那就更讓他心情舒暢了,就如同豬八戒吃了人參果一般,沒一個毛孔不痛快。不過他畢竟也是兩班頂級家族出身,雖然聽得心裡舒服至極,但麵上倒也還是謙遜了兩句意思意思。
柳成龍笑道:“既然彥慎兄有此萬全之策,那我早前所做的準備就反而顯得多此一舉了,等我回了漢陽,就寫信撤回那些安排好了。”
權栗怔了一怔,問道:“什麼安排?”
“是李舜臣那邊。”柳成龍不知是不是有些故意要讓權栗加深認識,笑道:“我原是打算讓李舜臣率領水師在關鍵時刻封鎖漢江,給漢陽明軍一些壓力的,現在看來倒是用不著了。”
權栗的麵色果然不是很好,但他輕輕“哼哼”了兩聲,卻最終沒有表達任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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