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南部的日軍主力正在醞釀一場豪賭,而朝鮮中部的京畿道也並不平靜。確切的說,應該是王京漢陽正處於一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局勢之下。
事情的起因出自於王駕還京——也就是朝鮮王李昖又雙叒叕再一次回到了他的王京漢陽。雖說這位大王近幾年走了又來,來了又走,走了又再來……但不管怎麼說,這次能夠回京總歸也是大喜事,可是李昖大王卻實在生不出什麼喜悅之心。
其實在他看來,自從麻貴正式出兵南下開始,“黑雲壓城”的情況就已經出現了,隻是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沒意識到其中的危險。
當時麻貴南下,十萬天兵浩浩蕩蕩進入平壤,其中僅具裝騎兵就有三四萬之多(事實上是半具裝,前文有述,以下稱“具裝”多為朝鮮視角,故不再說明),再加上一萬多人組成的炮兵,拖曳著數百門大小不一的火炮,著實震撼了整個平壤城。
朝鮮人何曾見過如此多的巨炮彙聚在一支大軍中!那數百門大炮宛如一頭頭半蹲著的黑色巨虎,黑洞洞的炮口閃爍著淩冽的寒光。
再配合上明軍騎兵的高頭大馬、騎槍馬刀,讓所有觀看了“入城式”的朝鮮人一麵大喜過望,認為倭寇覆滅指日可待,一麵又悄悄瞥了幾眼自家朝廷那窩窩囊囊的軍隊,下意識生出一個念頭:倘若大明真要動朝鮮的腦筋,朝鮮有反對的實力……甚至勇氣嗎?
沒有人敢表露自己的擔憂,全平壤的朝鮮人以看似最熱情的神情歡呼著將明軍迎入城中,接下來便開始發愣了。
因為麻貴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全麵接管平壤防務,包括朝鮮王的行宮,而他給出的理由也很簡單:本提督對朝鮮軍的能力極不認可,平壤防務必須由明軍全麵掌握。
朝鮮方麵當然對此提出了異議,無論是柳成龍還是伊鬥壽,亦或者其他朝鮮高官,都紛紛找到麻貴和當時還未離開的宋應昌,希望大明能收回成命,至少多多少少也讓朝鮮軍參與部分防務,否則麵子上太難看了。
不過,這一次他們沒有得到滿足。先是宋應昌借口自己已經收到回朝的聖旨,經略一職實際上已然轉至高閣老故無權乾涉為由,拒不接見任何訪客,在收拾完行禮之後立刻拍拍屁股走人。
然後麻貴那邊就更直接了,曆數此前朝鮮軍無數次無能表現,強硬拒絕朝鮮軍加入城防體係,要求朝鮮軍全部撤出平壤城,在城外或者附近小城駐紮,“違令者將遭天兵驅逐!”
朝鮮方麵倒抽一口涼氣之餘,隻好退而求其次,再次請求麻貴說至少王宮應該由朝鮮軍隊把守。然而麻貴也沒怎麼給好臉色,唯一的通融之處也不過是表示王宮之中可以準朝鮮王留兩百人的宮衛負責守衛內廷,而王宮本身的防務依然需要交給明軍負責。
柳成龍與伊鬥壽等人顧不得立場不同,聯袂上門希望說服麻貴,誰料麻貴見到他們之後便直接扔出一封信來,告訴他們此舉乃是奉經略之命行事,自己一介武將根本不可能違抗。
麻貴朝目瞪口呆的諸位朝鮮重臣扔下一番話:“好教諸位知曉,這些年來但凡侯爺統兵,就連皇上也是從不乾預的。故此,諸位再如何阻擾本提督,本提督也絕不敢抗命,說不得就隻好強行接管了……想必貴國大王也不希望看到這一幕吧?”
話說到這個地步,那自然是沒得談了,而朝鮮方麵根本不敢等到麻貴“強行接管”,於是在匆匆回稟李昖之後,隻好忍氣吞聲將朝鮮軍隊撤出平壤城。不過他們也不肯真把這些軍隊派去“附近小城”,而是命他們在城外就地紮營駐紮,以免發生什麼意外。
在麻貴看來,朝鮮人這一舉動毫無意義,他們在平壤的兵力當時隻有數千,而且作為“百敗之兵”,無論明軍有什麼“意外”,他們也不可能膽敢阻攔,更無力阻攔。這種舉動在麻貴眼裡無非是朝鮮兩班的自我安慰罷了,根本不值一哂。
朝鮮大王李昖也正是從那時起,就已經處在明軍的“嚴密護衛”之下了,就算與兩班重臣會晤,門口也必然站著高大雄壯的明軍士兵,以至於後來他們談話都不敢再用上流社會習慣的漢語,而是完完全全用了朝鮮口語——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門外的明軍都是從遼東軍裡挑選出來的,以前都是駐紮在雙連城等臨近朝鮮之地,個個都能聽懂朝鮮話。
然而無論如何,由於城中再無朝鮮一兵一卒,朝鮮王李昖唯一還能依靠的就隻剩“兩班”,他對於朝鮮的“統治”也隻能依靠兩班來間接實現。然而,問題是朝鮮的兩班就真的能夠依靠嗎?
如果看過後世的韓國古裝劇就一定會發現,裡頭時常會有一些仿佛自帶光環的男女主角,每每報上家門就說自己是“兩班後人”,血統高貴,天生高人一等,宛如歐洲的“藍血貴族”一般,一個個連眼神表情都非同一般。
這個“兩班後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能如此狂拽酷炫?其實所謂“兩班”就是“文武兩班”的意思,朝鮮這地方,長期都學中國製度,上朝的時候國君坐北朝南,文武大臣則分彆分隊站好,左邊站幾排,右邊站幾排,文的就叫文班,武的就叫武班,合起來就是兩班。
但如果直接把朝鮮兩班當做大明的文臣武將來看,那又有所不同。朝鮮這個兩班,可以說是其統治階層的中堅力量。他們具有常人所不敢想的政治特權(世代有資格做官)和經濟特權(免田賦,免徭役)。普通人見到他們,都要尊稱一句“兩班尼”(尼,就是朝鮮語老爺的意思)。
從王氏高麗到李氏朝鮮,在這個半島近千年跌宕起伏的政治舞台上,這些人一直都是名副其實的重要角色。
兩班這個詞,最早出現在王氏高麗時期。《高麗史》記載,太祖元年(公元918年)甲午條:“習儀於毬庭,文武俱就班”。此處兩班還單純指的是文武官員。高麗王朝初年,文武官階散亂,官員皆是開國功臣、地方豪強。而他們之外的人,就被稱為“庶人”,仕途受限,政治基本上就被這些貴族構成的“兩班”所壟斷。
這些大佬在朝中晃來蕩去,搞了個功臣政治,尾大不掉,如果長此以往,對王權當然是很大的威脅。於是到了高麗太祖的孫子、高麗第六代王、高麗成宗那裡,便學起了中國,搞起了科舉製度。
當然,這裡的科舉還不是宋代那種普遍展開的科舉,而是唐代那種不動搖貴族政治的科舉。畢竟改革還是要以穩定為基礎,不能邁開步子扯到蛋。
因此事實上,他們的做法就是為了高麗貴族子弟通過進入科舉補習學校“私學”,從而在考試中獲得一個好成績,故而開了科舉。然而,這麼做雖然給貴族們增加了壓力,但是人還是那幫人。
這就好比後世一般的孩子,要去和那些從小學八門外語、上十門補習班的學區房孩子pk,確實有些難度。
但是經過這麼一搞,對王室而言還是有些好處的,那就是搞出了崇文的風氣。科舉首重文科,於是文官的地位大大提高。
與中國差不多,王室出於維護自身統治的需要,也繼續往重文輕武上麵靠,故兩班實際的重頭就是“文班”。後來高麗朝搞“文武散銜”製,文班地位也高於武將。再後來搞的“柴田製”,也就是官員等級工資製度,文官同樣比武將大大的高出。
這麼一來,尤其是時間長了之後,武將們就不乾了。老子帶兵打仗出生入死,憑什麼比不上你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於是到了1170年,武將鄭仲夫發動政變,從此高麗進入了武官專政時代。
武人打仗可以,治國就相對沒有經驗了,可那些個文人成了敵人,也不能再用,怎麼辦呢?於是在武官專政時期,便大量地提拔地方鄉吏,雜役擔任要職,“兩班”貴族的門檻開始被打破了。
再後來,高麗被元朝打敗,成了元朝的附屬國,任由元朝擺布。這時候開始,原先一些地位較低,不入流的譯員、醫官之類,因為和蒙古人往來密切,也被受重用,紛紛提拔至高位。
這樣一來,實際上“兩班”的範圍就大大地擴大了,原來隻是些貴族能成為兩班,現在貴族們看不上的一堆人也全部變成了兩班成員,兩班就開始變得魚龍混雜了。
貴族要保持貴族的尊崇,要的就是高高在上的身份,這個身份最好是由血統確定的,是上天賦予的,不能讓彆人染指。“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是陳勝吳廣這種“反賊”才打出的旗號,統治者們顯然不能允許這種動搖統治階級身份基礎的情況持續存在。
於是,到了元末明初,李成桂推翻高麗建立李氏朝鮮的時候,就對兩班製度來了一個大改革。怎麼個搞法呢?
首先,就是要把鄉吏,胥吏這些身份的人從兩班中剔除出去。在貴族眼裡,這些技術官僚是沒有辦法和他們這些天皇貴胄相提並論的。
文班貴族,讀的是孔孟聖賢書,講的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其他巫醫樂師白工這類的具體技術型工作的人,就不再當做兩班貴族看待。還要取消鄉吏的外邑田,製定鄉吏懲處法,設立監督鄉吏的留鄉所,對其進行嚴格的監督……等等。
其次,是全麵實行有利於兩班階層的科舉製度。一個階層要具有生命力,首先要有危機感。後世管理學上講一個鯰魚效應,說是漁夫怕捕撈上來的魚死掉,就往裡麵丟幾隻亂鑽的鯰魚,讓魚都活動起來,鍛煉鍛煉身體,那就不容易死了。
於是,李朝也就搞了強化科舉這麼一個鯰魚,給你們這些紈絝子弟一點危機感。李朝規定,隻有三品以上官員的子女才能受門蔭,其餘的人做官都要考,你們就好好讀書去吧。
但是李朝的科舉會不會像中國的科舉那樣造成社會流動,瓦解貴族政治,進入平民政治呢?那當然不會。
李氏朝鮮的科舉主要分文科、武科,雜科。其中能做大官,升入兩班的,主要就是文科。然而在文科考試中,朝廷首先在身份審核上就設卡,鄉吏子弟參加科舉必須“四祖審查”、“兩班舉薦”,且參加文科考試還要多考“四書一經”一門,並且經過郡縣衙門同意。
而且,李朝科舉,所謂“庶孽”——也就是小妾生的兒子、二婚生的兒子、私生子這些,都不能考科舉文科,這樣就大大限製了兩班貴族規模的擴大化。所謂物以稀為貴,貴族貴族,人少,才貴得起來呀。
朝鮮的科舉對於一般的百姓看似沒有報名限製,但是寒門學子要登科及第可比同時期的大明要難得多。因為朝鮮的官學,基本上就是貴族學校。兩班子弟七八歲就入書堂,再進入漢城四學,完成生進科考試後再入成均館,在成均館修滿300個圓點(好比學時)以後,才可以參加文科考試。普通人家哪裡有條件,能和這些從小學大的官二代競爭?
這還不夠,為了保證兩班貴族的身份延續,朝鮮還搞了“彆試”。正規的科舉三年一次,“彆試”則時間不定,經常考前幾天突然通知。
這就很搞笑了,因為普通書生連趕到考場都來不及,考得上的基本上就是有消息的兩班子弟。於是隨著時間推移,彆試就越來越多,原曆史上的李氏王朝享國近600年(直到清末被日本吞並),正試僅163次,彆試居然有581次,其不公正可見一斑。
就這樣,朝鮮的科舉道路基本為兩班貴族壟斷。似中國這般“朝為田舍郎,夕登天子堂”的情形在朝鮮基本是不存在的。
李氏朝鮮就通過這樣的手段,劃出了一個相對穩定的上層統治集團,也就是兩班。李朝實質上將人分為四等:一等人就是兩班,二等人則是所謂中人(就是鄉吏等雜職),三等人良人(普通老百姓),四等人賤民(奴婢、妓女等等)。二等、三等人上升一等相當困難,而四等人則根本沒有希望。
階級固化的危害不必多說,說輕點叫暮氣沉沉,說重點就是一潭死水。而李昖被麻貴往王宮中一“保護”,就隻能依靠這潭死水來求活了。
可是最大的問題還不是死水能不能救人,而是“死水”到了這種時候也會發現局麵不對,要開始為自己考慮了。
於是,等到麻貴領兵南下,但卻留了兩三萬大軍專門“保護”還留在平壤的朝鮮王與朝鮮朝廷時,一些“死水”提出:“王上說得對,朝鮮應該內附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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