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高務實的觀點,堺町由於太過於接近大阪城,和平時期做生意自然非常方便,但戰爭期間想要守住那可就太難了。
以京華的實力而言,如果非要強行把堺町當做要塞來用,那也不是不行,但這首先不劃算,其次也不符合高務實針對日本的計劃步驟。
日本的問題,高務實並不希望以暹羅方式來解決,也就是說不能自己包打全場,否則費效比就太難看了。
在他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日本先內戰一波,而且要儘量讓他們形成諸如原曆史中東西兩軍大打出手的局麵——當然,東西軍之間的實力可能需要他插手微調一下,讓他們的力量對比更加均衡。
同時,內戰的進程可能也需要一定程度的乾預,讓戰爭不會太快進入大決戰,然後一次決出勝負。最好是打成由眾多中小型戰役組成的長期拉鋸戰,這樣既可以讓各方勢力不斷放血,降低日後的治理成本,又可以利用戰爭來發財……誒?
高務實想著想著忽然一愣,心道:好家夥,帝國主義竟是我自己。
不過劉馨對於高務實的說法似乎不太認可,沉吟著道:“你的意思是,堺町就不守了?我是說,任由豐臣秀吉取走?”
高務實微微搖頭,道:“我判斷豐臣秀吉有一定概率不會針對堺町動武,或者說不會在當前階段親自出手收回堺町。”
“為什麼?”劉馨蹙眉道:“正所謂料敵從嚴,你這個想法是不是過於樂觀了?”
高務實道:“我是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豐臣秀吉當初非要海貿同盟把日本總部設去大阪附近,為的是顯示他乃日本之主。而到了現在,他針對三崎城和玉繩城的行動又是借刀殺人,逼著德川家康來做這個出頭椽子,可見他其實並不希望自己與海貿同盟立刻翻臉,反倒是希望借此斷絕德川家康與海貿同盟潛在的聯手可能。”
“他擔心我們和德川家康聯手?”劉馨納悶道:“他為何會有這種想法?”
“一山不容二虎,所以最強打擊次強是叢林法則中永恒的真理之一。隻有把老二打老實了,或者嚇老實了,這老大的地位才能穩固。”高務實撇了撇嘴,道:“德川家康無疑就是日本各大勢力之中的老二,豐臣秀吉不打壓他才是見鬼。”
“但如果此時有第三方強大勢力存在,這第三方勢力難道不正是應該扶弱鋤強麼?可我怎麼覺得你始終對德川家康抱持惡意,即便當前這般局麵之下,你也依然想要利用他,拖延他開發關東的計劃,甚至……”劉馨斟酌了一下字句,道:“甚至現在就已經試圖挑起他和豐臣秀吉之間的爭鬥?”
高務實哂然一笑:“曹操雖然厲害,終究已經快死了,而司馬懿不僅厲害,還特彆能熬。我既然知道原本的結局,那為何非要等事情發展到難以收拾才去收拾?”
劉馨眉頭大皺:“說實話,除了能熬這一點之外,我其實沒有覺得德川家康有多厲害呀。照你之前給我講述的曆史來看,德川家康後期指揮的那些戰鬥,包括關原之戰在內,其實也談不上有多麼精妙。”
“我的指揮也談不上精妙,可直到現在也依然‘百戰百勝’。”高務實一攤手:“所以你看,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此。”
“不在軍事,難道是在內政?”劉馨有些將信將疑。
“不錯,一切軍事的前提是政治,而政治的基礎在經濟。經濟,自然是內政。”高務實笑了笑:“現在的大明百戰百勝,並非是我高某人戰神附體,也未必是大明的士兵突然脫胎換骨,說到底無非是有錢了——能確保糧餉不匱乏、火器不炸膛、衣甲夠禦寒、馬匹也充足,那麼隻要去指揮這場仗的主帥不至於太蠢,一般都很難輸的。”
“那可不一定。”劉馨搖頭道:“你能指揮得動手底下那麼多將門出身的將領,這個條件可也忽視不得。不過你既然說內政才是關鍵,那就姑且這樣說吧。那麼,德川家康的內政強在哪兒?”
高務實道:“我們看待曆史人物的時候,要站在他所處的時代來看。對於德川家康如此,對於豐臣秀吉也是如此。”
他笑了笑,道:“從豐臣秀吉的時代往前回溯,對於他來說,往前一百年是山名持豐和大內政弘帶著山陰山陽的部隊把京畿燒成一片廢墟;然後是明應政變,細川政元憑借著四國和丹波、播磨的封國廢立將軍;細川家內訌以後是三好長慶憑借阿波、攝津架空管領和將軍。
你看出這裡的共同點了嗎?可以說,豐臣秀吉之前一百多年,日本京畿地區的紛亂都是自西國而起——直到信長的崛起。”
劉馨皺眉道:“是,可那又如何?”
“稍安勿躁嘛。”高務實擺了擺手,繼續道:“與此同時,關東在乾什麼呢?關東正在享德之亂,然後是後北條家花了一百年時間還沒完全解決關東豪族。
你看,問題就出在這兒了:在豐臣秀吉看來,後北條家一百年都解決不了的關東豪族問題,你德川家一個外來戶就能很快解決嗎?
所以,我們倘若從一個更遠的角度上看曆史,自然會覺得家康的路線複刻了源賴朝,但站在萬曆十八年(小田原之戰那一年)來看呢?那更加可感的曆史當然是上杉憲政和足利成氏了。
沒有任何地理上的原因能說明,為什麼家康沒有變成另一個古河公方,為什麼後北條一百年都收服不了的關東豪族能被家康解決。所以隻能說事在人為,德川家康處理內政的能力就是這麼高。”
“所以豐臣秀吉是輸在內政上?哦,或者說是輸在小看了德川家康的內政才能上?”劉馨問道。
“輸的不是豐臣秀吉,是茶茶和秀賴母子。”高務實正色道:“秀吉在這方麵沒輸,他輸給家康的地方其實是子嗣和壽命。”
“可我記得你之前說秀吉的長處是權謀啊,比如什麼外交啦、調略啦這些。”
“沒錯,但我沒說他內政就不行啊,我一直都說秀吉的弱點是急功近利,以及豐臣家當時手底下的將領相對來說不如德川家而已,這並不影響他在內政上的本事。”
高務實起身去找到日本堪輿圖中的分封圖掛在畫架上,指著圖道:“你仔細看看秀吉對國內勢力的分封就可以清楚地發現:豐臣家的領地並非物產豐盛,也不能說麵積特彆巨大。事實上,秀吉不僅對家康,對其他有利用價值的大名也都是不吝嗇土地的。”
劉馨立刻接口道:“說到這一點,我一直有些疑問,在封建時代,土地就是一切。伴隨土地分封出去的還有人口、賦稅、兵員、物產等等。所以我就納悶了,豐臣秀吉這麼大方地封賞,難道就不怕這些被封者實力壯大然後起兵造反嗎?”
“他不是不擔心,而是手上有更好的資源:商路。”高務實笑起來,伸出手指在那副地圖上虛畫著一條條線絡,道:“你看,由於日本的國土形狀限製,從北九州到瀨戶內海,從堺港到北陸和關東平原,最後到遙遠的日本東北,形成了一條由西南到東北的商業線路,越接近大明,越處於商路上遊,商人的利潤越大。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此時整個亞洲的經濟中心在大明朝手上。雖然秀吉對其他大名封賞大方,但從北九州經瀨戶內海到琵琶湖的商路,卻牢牢控製在豐臣家的手中。從這個角度看秀吉的封賞,就能輕易的發現其他大名基本都處於商路的下遊,隻有豐臣家穩穩居於上遊,而且成為核心。
秀吉通過控製商路累積了大量財富,甚至在經曆了失敗的侵朝戰爭之後,到德川家康準備向豐臣秀賴發難時,豐臣家仍有巨量的黃金儲備。所以,到秀吉的時代,各大名的勢力對比已經從戰國初期比拚土地產出(石高)轉向比拚對貿易線的控製上了。”
劉馨心中一動,忽然回想起剛才高務實對堺町的判斷。不過高務實沒等她細想,已經接著道:“這樣再看看關東平原,雖然地形平坦、水源充沛、物產豐富,但卻處於日本貿易線的下遊。
如果家康起兵反抗秀吉,就會自斷貿易線,導致自身經濟實力下降。同時秀吉可以動用強大的資本力量,配置大量武器和後勤,雇傭更多的士兵,屆時德川家將和北條家一樣被攻陷。
所以,秀吉將德川家從東海道貿易線上轉封到更廣闊的關東平原,與其說是獎賞家康,給他增加了名義上的一百萬石,倒不如說一開始就是要把他囚禁在關東。”
劉馨想了想,似乎不太認可,道:“那既然如此,就算豐臣秀吉死了,這些貿易線依然掌握在豐臣家手裡,豐臣家的實力仍然應該力壓德川家才對,可為何後來的豐臣家看起來並沒有多麼強大的實力,甚至感覺隻不過是個中等偏大的勢力?”
“武將派和奉行派之間的尖銳矛盾我早就和你說過,這就不必再說了。”高務實道:“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侵朝之戰打敗了。”
劉馨一怔,遲疑道:“你是說因為侵朝之戰打敗了,因此豐臣家威望大跌?可這隻是號召力的問題,和豐臣家直接掌握的實力強弱沒關係吧?”
“威望當然主要是和號召力相關,不過我這裡要說的不是這一點,我要說的還是商道問題。”高務實輕哼一聲:“侵朝戰爭的發動切斷了大明到日本的海上貿易線,而戰爭的失敗則直接導致日本從初步進入比拚資本的時代,退回到比拚土地產量的時代。
失去貿易線上遊的優勢地位,豐臣家的經濟實力自然大為削弱,原本重要的貿易港口經濟凋敝。同時,由於日本中西部大名在侵朝戰爭中損失極大,日本的勢力均勢發生逆轉:留在日本國內的東部大名們相對實力瞬間大漲,而其中獲利最大的自然就是德川家康了。”
劉馨這才恍然大悟,道:“難怪你之前說豐臣秀吉夢想在征服大明之後自己遷去寧波坐鎮,原來貿易收入對豐臣家的重要性如此巨大,這就難怪了。”
高務實此時終於能把話題繞回去了,輕笑一聲道:“所以現在你再回頭想想,我剛才說豐臣秀吉不太可能親自對我們在堺町的日本總部動手,是不是有點道理?”
“嗯,是的。”劉馨不得不點頭承認,這些政治經濟方麵的問題還是高務實看得深,不過她也能舉一反三,道:“你之前說到此處時特意加了‘現階段’這個定語,現在想來,你的意思應該是……當我們海貿同盟主動斷絕貿易之日,便是豐臣秀吉出兵堺町之時,對嗎?”
“完全正確。”高務實哈哈一笑,道:“所以,不僅德川家康那邊我們可以通過談判來影響,豐臣秀吉這邊我們實際上也影響著他的行動。但是,豐臣秀吉卻必須強壓德川家康和我們敵對,這其中的矛盾正是我們乾預日本內部格局的抓手。”
高務實的這番話說得好像很明白,好像又還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劉馨想了想,問道:“你說的乾預我可以理解,大概就是他倆一個想打但不敢明打,一個不想打但不得不做出要打的姿態,而你正要利用他們的這種矛盾來控製他們爆發鬥爭的時間,是吧?”
“是。”高務實頷首確認。
“但我不明白的是,你覺得什麼時候才是最恰當的時候?現在朝戰已經爆發了,讓他們現在就鬥起來不好麼?”劉馨問道。
“不好。”高務實大搖其頭,道:“其一,大明還有好幾件事要先處理好,不能亂了順序,否則會透支國力;其二,京華前幾年花錢太多,如果現在就中斷日本貿易,那咱們的資源也不夠充裕,很難集中足夠的力量去獲取最大的漁翁之利。
所以,我現在還需要他倆慢慢積累矛盾,而我們趕緊積累實力,到最後再去輕鬆偷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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