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兵誓師之後,豐臣秀吉回到自己的臨時禦所,大喇喇地派人傳召德川家康,說要詢問關東一揆的詳情。
德川家康當時正和眾大名在一起商議出兵細則,收到傳召之後麵色頗為難看,苦著臉與眾大名道彆,一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模樣。眾大名雖然很多人與德川家康並非同道,但畢竟都是大名,見了他這神情也不免感同身受,紛紛安慰他。
德川家康看來非常感動,逐個謝過之後,向他們揮手告彆,竟然有些依依不舍的樣子,更是讓不少人唏噓不已。
不過眾大名都沒有料到的是,等德川家康抵達豐臣秀吉的臨時禦所,神情立刻一變,整個人肅然清明起來,胖乎乎的臉上隻有沉著剛毅之色。
他一進殿中,豐臣秀吉竟然一改方才人前倨傲的模樣,不僅馬上起身相應,請家康就坐,口中還笑道:“方才真是委屈德川公了,秀吉深覺不安呐。”
德川家康麵色如常,微微躬身道:“人生在世,往往身不由己,人人頭頂都有命運、宿命和天命三柄利劍。如今三命已定,太閣為天下人,家康惟效忠而已。”
豐臣秀吉似乎沒料到德川家康會如此正經作答,稍稍一怔,繼而問道:“德川公能忘記小牧長久手之遺憾?”
德川家康毫不遲疑地道:“時日就是最好的藥,隨著時光流逝,新的經曆會掩蓋舊的痕跡,不必刻意去遺忘。”
“哈哈哈哈!”豐臣秀吉仰天大笑,然後道:“德川公果然是天下智者,秀吉一向喜歡與智者相交……那麼,唐人的關東艦隊和三崎、玉繩二城之事便有勞德川兄了。”他這番話一開始稱呼家康為德川公,後來變成德川兄,顯然不是口誤,而家康也一定聽得出來。
然而,家康卻回答道:“主公請放心,此事雖難,但家康定當全力以赴。”
豐臣秀吉十分滿意家康的態度,親自將他扶好,頷首道:“小田原之戰時,唐人曾與我軍略有交手。那一次,唐軍以寡敵眾卻取得大勝,此事雖然怪秀勝輕敵冒進,但也可看出唐軍精悍……
德川兄戎馬半生,自然遠非秀勝這等小兒輩可比,但此番既然是要對關東艦隊與三崎城唐軍動手,可也得當心著些,切莫出了差錯。”
德川家康沉聲道:“家康明白。”
豐臣秀吉本來以為德川家康至少會大致說一說他要怎麼應對,卻不料德川家康惜字如金,竟然提也沒提。此事事關重大,這樣的回答顯然不能讓秀吉滿意,因此他沉吟著問道:“德川兄欲以何策平定三浦?”
三浦就是指三浦半島,也就是三崎城與玉繩城之所在。德川家康道:“玉繩城為成田氏長居城,氏長雖與京華之主有姻親之係,然終為我日本之臣,家康當以大義責之、大利誘之,使其即便不肯降服,也會固守不出,不能為三崎之援。
而三崎城僻處半島,家康當以奇襲取之,唐人無備,或可奪矣。倘唐人有備,亦不足懼,半島之地,圍而困之即可。”
豐臣秀吉皺眉道:“唐人關東艦隊甚是強大,三崎城又在海邊,德川兄如何圍而困之?”
這話問得很是一針見血,但德川家康卻沉著地道:“唐人艦隊雖強,要來我關東也是遠涉重洋,一路所費何止巨萬?假使我以三萬精兵圍而不攻,當此即將入秋之際,則此軍可就食於當地,而唐軍所食需海運補給,誰能久持,不問可知。”
豐臣秀吉思索了一下,似乎也認為有道理,但卻又問道:“可唐軍艦隊既強,即便不敵不支,亦可從容退走。若此,則如何是好?”
“退走即可。”德川家康從容道:“他既遠來,一旦失了據點,在何處落腳擾我?”
這下豐臣秀吉卻顯然有些不滿,拂袖道:“倘若退去島津家的清水城則如何?”
德川家康大笑:“那可就要恭喜太閣殿下了——名護屋即在九州,島津家若敢收容敵軍,他那六十萬石豈能不易手太閣耶?”
名護屋就在九州島北端,離朝鮮最近之處,那是此次征討大明的大軍出發地,一旦南邊的島津氏“收容敵軍”,自然可以立刻調集大軍南下平叛。德川家康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豐臣秀吉總算露出笑容,自矜地拂須道:“不錯,我大軍在其北,島津氏如頭懸利劍,豈敢如此行事?德川兄看得明白呀。”
“萬事皆在太閣指掌之間,不過借臣之口道出罷了。”德川家康的話語極其謙遜,躬身道:“臣惟效命而已。”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提效命,豐臣秀吉極其滿意,決定給個甜棗——但隻能先給一半,道:“此事若成,德川兄大功可平伐朝,本太閣自當上奏天皇,請敕德川兄為左府,以銘於史冊。”
德川家康居然也不推辭,隻是俯首而拜道:“多謝太閣殿下。”
大事既定,豐臣秀吉也就放下心來,想到自己此來還帶著不少美姬,不免心中癢癢,輕咳一聲道:“那好,此中之事就全權拜托德川兄了。”
德川家康一看他這話沒有下文,知道已有送客之意,當下起身告辭。豐臣秀吉假意挽留兩句,也就由他去了。
同一時刻,朝鮮的王宮之中卻是另一番景致。這朝鮮王宮原是仿照大明國的紫禁城修建的,但其中的各種殿宇規格、規模卻隻敢相當於大明朝藩王府邸。然而,由於朝鮮又是與大明關係最為密切的一個藩國,在大明各大藩國中漢化最深,對明廷執禮最恭。故此,經大明成祖皇帝特彆下詔批準:允許朝鮮國君在自己的金鑾殿上配有一座雕飾五爪金龍的王椅,隻是體積要比大明紫禁城中的龍椅小上許多。
對成祖這一恩典,朝鮮曆代國君自是感激不儘。他們平時便供著那龍椅不敢入座,隻有每逢盛會大典之時才會登上金鑾殿的龍椅,召集百僚、宣詔發令,以示本國作為“小中華”的赫赫威儀。
而這一日,朝鮮王宮的金鑾殿上卻沒了往日的靜穆凝重,反而歌姬如雲、酒筵鋪陳,一派熱鬨非凡的喜慶氣象。
原來,今天是朝鮮國君李昖的四十歲生日。一向喜好繁華熱鬨的他,當然興致大發,早已決定在金鑾殿上大辦宮筵,與文武百僚同樂共娛。一些恪守禮法的老臣認為他此舉有失體統,紛紛上奏卻勸他不住,也隻得由他去了。
席間,朝鮮領議政柳成龍恭恭敬敬舉起手中玉杯,率文武群僚祝道:“臣等恭祝大王與天同壽、安享永樂!”
“好!好!好!眾卿不必多禮。”李昖坐在那張純金龍椅上,胖胖的圓臉笑意盈盈。他也不起身,一舉金杯正欲歡喜答謝,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憶起剛才群僚的祝詞當中有“永樂”二字,急忙放下了金杯,走下龍椅,俯身便向西方拜倒——原來柳成龍在無意中提到了朝鮮宗主國明成祖年號,這是對宗主國大明的不敬。而李昖急忙向大明國的北京方向拜倒,則是以自己虔誠禮敬來彌補剛才眾僚犯諱的失禮之處。
見到大王這般舉動,柳成龍一愕之餘,立刻醒悟過來,急忙率領群僚離席紛紛向西而拜,戰戰兢兢地說道:“外臣等愚魯無知,冒犯了大明上國先帝年號,實在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李昖君臣等人向西行過三拜九叩大禮之後,這才心有餘悸地紛紛平身。李昖抬眼看了看柳成龍,驚魂未定地說道:“柳愛卿,今後你談吐措詞之際,須得多加留意才是!倘若上國聞知今日此等失敬之事,一紙禦詔斥責下來,那卻如何是好?本王聽說當今大明皇帝陛下春秋正茂,剛正明決,馭下甚嚴,前段時間已經出兵要一掃蒙古餘孽——天威浩蕩啊!若是他一怒之下遣使來問,即便本王隻怕也回護不了柳愛卿你了……”
“是!是!是!大王訓斥得是!愚臣日後再也不敢造次了!”柳成龍伸手抹了一下額上的冷汗,起身急忙和文武群臣一道退回坐席邊跪下。
李昖站在王座前靜了片刻,穩住了自己的心神,輕輕咳嗽一聲,然後走回到王筵上坐了下來。
“你們也入席吧!”他向跪伏在席位邊上的群臣吩咐了一聲,徑自提起了銀箸,便欲用膳。這時,忽聽到殿外宦官揚聲稟道:“撫倭正使黃允吉、撫倭副使金誠一歸來朝艦,現在殿外守候,請求大王緊急賜見。”
“黃愛卿和金愛卿回來了?”李昖聽了,正伸向那盤中的銀箸頓時停在了空中,沉吟一下,道:“速召他二人上殿覲見。”
這黃允吉、金誠一是李昖日前以鄰國使臣的身份專門派往日本國,假意祝賀豐臣秀吉“肅清四方、一統扶桑”的。當然這是在明麵上,金允吉、金誠一是前去祝賀的。在暗地裡,李昖卻是讓他倆打探日本關白豐臣秀吉對待朝鮮的態度的。豐臣秀吉給他的書信被他一口回絕,雖然心裡覺得那廝隻是胡說八道,但終究還是要看看虛實嘛。
殿門之外,隻見黃允吉、金誠一二人麵無人色,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奔到王筵之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似是累得筋疲力儘,一個勁兒地搖頭吐舌,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歇一歇……歇一歇再說吧!”李昖見他二人這等模樣,豈好意思再加催問?隻得揮手讓兩名宮女各自端了一杯溫茶給黃、金二人遞了過去。
黃、金二人叩頭謝過,仰起身來,也顧不得什麼禮儀,“咕嘟咕嘟”將杯中的茶一飲而儘,然後靜息片刻,這才平複了心情,跪正了姿態,準備開口奏事了。
正使黃允吉咳嗽了一聲,語氣中仍掩不住激烈的驚慌和激憤,急促地說道:“大王,倭國關白豐臣秀吉野心勃發,竟然想要侵吞我朝鮮三千裡江山了!”
此語一出,大殿之上頓時一片死寂,連那些翩翩起舞不問國事的朝鮮歌姬們也立刻停住了動作,木然而立。大殿兩側奏樂的樂師們也放下手中的樂器,一個個瞠目結舌地看著李昖,不敢再演奏下去了。
在生日大宴上驟聞這等禍事,李昖再也無心娛樂了,將手中的銀箸“啪”地一丟,沉著臉向外揮了揮手。歌姬、樂師們急忙知趣地匆匆退了下去。
金鑾殿上的空氣就像一下凝固了似的沉悶起來。良久之後,才聽到李昖有些有氣無力的聲音打破了這一團沉悶:“黃愛卿!他莫非是在虛言恫嚇爾等?他是不是嫌送給他的賀禮太少了?本王這一次送給他的是十八株珊瑚樹、六鬥夜明珠和兩張白虎皮——件件都是稀世珍寶,價值甚至等同於我們奉送給天朝的貢品了……他難道還不知足?”
聽了李昖這麼說,黃允吉和金誠一二人都有些哭笑不得,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看到李昖自顧自在王座上喃喃說著,卻又不敢出聲打斷了他,隻得耐住性子默默地聽著。
“算了!算了!想那倭國不過是蠻夷之邦,本王也不和他們計較了……柳愛卿,你待會兒下去再備一份厚禮,派一個口齒伶俐、官職在二品以上的大臣,擇日急赴倭國與他們說和,不可激起事變!”
李昖還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對柳成龍吩咐道:“黃允吉、金誠一辦事不力,不能為本王調和外夷關係,暫且退下去聽候發落……”
“冤枉啊!冤枉啊!”黃允吉和金誠一聽了,驚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齊聲喊道,“倭虜實乃狼子野心,不噬我朝鮮入腹而決不罷休……無論大王再送多少的珍品厚禮,豐臣秀吉那狗賊都會跨過海峽直撲過來啊!……”
大殿之上一下沉沉地靜了下來,隻剩下他倆嘶啞而淒厲的呼喊在大殿上空久久回響著。
“你們有何證據能切實證明倭國一定會來侵犯我朝鮮?”過了許久,柳成龍終於開口打破了殿上的沉默。他到底閱曆豐富,比那位大王靠譜多了,至少知道問個證據。
此時他揮手止住黃、金二人的嘶聲呼喊,緩緩說道:“兩國交戰,茲事體大,容不得你倆在此虛聲鼓噪!”
“柳……柳相,下官等豈敢虛聲鼓噪、擾亂君心?大……大王,豐臣秀吉看了您的回信,差點當場將臣二人斬首示眾。後經其麾下諸臣苦勸,這才勉為其難讓我等回來傳話……”
黃允吉不顧自己的腦門被磕出了一顆顆血珠,雙手托起一封黃色絹函,膝行著呈上前來,“大王隻要看過這封信,一切就會明白了……”
柳成龍從王筵左首席位上站起,接過了豐臣秀吉那封黃絹信函,急忙捧給了李昖。
李昖的心跳得“咚咚”直響,將那封黃絹信函握在手中,竟似握著一塊灼熱的赤炭一樣。他哆哆嗦嗦將之拆開,抽出信箋掃了幾眼,當下便是臉色鐵青,忽然大聲嗬斥:“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倭賊其心可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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