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想法”的確是有,但這個想法實際上隻是將高務實原先的某些計劃提前了。
早在“俺答封貢”事件發生之前,高務實就已經確定了以經濟滲透為手段,逐步控製右翼蒙古的計劃。在這個計劃當中,高務實將整個控製過程分解為幾個階段,計劃通過二三十年的時間慢慢同化右翼蒙古,同時也分階段一步步加強對右翼蒙古的控製力度。
這樣的政治手段不同於軍事征服,講究的不是犁庭掃穴一步到位,而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是在對方不易察覺或者不認為有重大危害的情況下逐漸推進。
這種手段在中國曆代至今都被稱之為“蠶食”,而在後世西方話語體係下則被稱之為“薩拉米香腸戰術”或者“切香腸戰術”。當然還有一種說法,叫做“溫水煮青蛙”。
這種戰術如果要舉個例子,就好比是你去熟食店,讓老板給你切十塊錢的香腸片。老板切完了,等你付錢。這時你說,再切一片吧,老板,再切一片有什麼關係呢?
老板想了想,確實沒什麼關係,就多給你切了一片。但你又說,老板,再切一片吧,再切一片有什麼關係。
老板當然不高興,但現在有些騎虎難下了,畢竟你還沒付錢呢。此時他鎖定在與你的交易中,多切一片,交易還能完成;不多切這一片,你不買了怎麼辦?切下來的香腸片又沒法賣給彆人。於是他硬著頭皮又給你切了一片。
然而你居然又說,老板,再切一片吧,再切一片有什麼關係。好家夥,當然有關係啊,這麼下去我這買賣到底賺錢還是虧錢呢?
然而老板已經泥足深陷,無法自拔,他甚至可能想,這筆生意做完雖然可能虧了,但或許以後會因為“好說話”而得到一位常客,從長遠利益上而言說不定賺了呢?於是,就這樣一片片割肉,直到切光整隻香腸——這就叫作切香腸戰術。
站在心理學的角度而言,在所有占人便宜的戰術中,它是最有效、最無法抵抗的。它先把對方鎖定在交易中,然後無情地、一點點地拿走全部利益。
“鎖定”和“一點點”是這個戰術的兩大關鍵詞:如果不鎖定對方,當然不可能成功,因為對方可以在一開始就選擇拒絕;如果一開始就亮明意圖提出最大的要價,顯然也不可能,因為對方可以一次性衡量交易的利弊,發現弊大於利,當然也會立刻拒絕。
高務實的同化右翼蒙古計劃,就是典型的切香腸、蠶食戰術。他一開始隻是依托俺答封貢,合情合理合法地與土默特開展邊境貿易,貿易品類有限,隻能滿足土默特的基本所需。
等土默特人得到了好處之後,高務實開始逐漸擴大出口產品的種類,從基本生活物資開始提升檔次,中高低端日用品全麵覆蓋。衣食住行除了“行”,前三項幾乎被大明方麵包圓了場。甚至就連“行”,大明也在向土默特出口馬鞍——還是以高檔馬鞍為主。
緊接著便是推進喇嘛教的全麵鋪開[注:因政策限製,此處不細談],總之蒙古人因為取消了薩滿教的牲祭、牲殉等活動,在生產力損耗方麵進步明顯,獲得了更多可以用於賣給大明的貨物。
由此,大明北方獲得了較大數量級的廉價肉食,土默特與鄂爾多斯獲得了保障生活的各種日用品,雙方民眾都得到了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政權之間的依存度也變得更高。
然而,雙方的依存度本身並不處於同一水平。簡單地說,土默特與鄂爾多斯對大明而言屬於錦上添花,反之大明對於土默特與鄂爾多斯屬於雪中送炭。土默特與鄂爾多斯的經濟基礎開始與大明強勢綁定——此即前文提到的“鎖定交易”。
“鎖定”完成了,“一點點”如何體現呢?
第一階段中,高務實隻是依靠京華商社進行貿易,後來做了一個小試探:通過交易方式讓土默特派出恰台吉所部保障大寧城與關內的補給線——這已經牽涉到了軍事,但土默特方麵接受了,也就是默許了第一次切香腸。
於是便有了第二階段的遼南之戰中,土默特出兵東進威脅察哈爾一事;第三階段西北之亂,高務實出兵西北的第一步便是懲罰鄂爾多斯,而土默特方麵再次接受切香腸,大舉出兵協助平叛;第四階段更不必說,先是去年出兵東進但挨了察哈爾一棒子,今年再次聽命於高務實,配合他完成了察哈爾、外喀爾喀征服。
到了這個時候,土默特這根香腸已經被切得差不多,不僅經濟被綁定鎖死,甚至可以說在客觀上向大明奉上了自己的軍事獨立權,徹底成為大明的真·附庸。
此時,還有什麼方麵值得繼續“切”的嗎?有,當然有,那就是政治架構。
如今大明對土默特的控製力雖然很強,但從政治架構而言,歸根結底還是典型的羈縻製度。即大明負責冊封對方的最高統治者,頂多附帶幾個最為重要的核心要員,而且這種冊封首先是對方自己確定了“候選人”之後,大明再來冊封。
所以,大明的冊封本質上不是主動冊封,即“我想用誰就用誰”,而是一種追認,是在土默特內部達成妥協之後,大明再以拍板的形式給予其最終合法性。
這就意味著大明的“宗主權”是有限的,它名義上至高無上,但實際上必須依靠土默特內部先鬥出個勝負,頂多隻能在這個“鬥”的過程中施加影響。
現在鐘金哈屯這一手玩出來,高務實確實為難,因此打算乾脆趁著如今軍威最盛之機再切一片香腸,由大明朝廷出手直接乾涉土默特內部的權力架構。
假設一下,“大明金國”內部的統治架構都要受大明的命令而改變,重要人物的權力大小也要受大明的命令而調整。在這樣經濟、軍事、政治各個方麵都深度被大明控製的情況下,“大明金國”的外藩地位是不是就該考慮變一變了?比如,直接內附。
不過,這一刀切得比較敏感,高務實也不能不加以鋪墊。把漢那吉即將南下與自己會合,與他的商談可以不必太急,但對於鐘金哈屯方麵,高務實不得不想辦法溝通。
於是他在與戚繼光商談了一會兒之後,便準許了布塔施裡的參見,同時也當這他的麵讀完了其母鐘金哈屯的親筆信。
高務實顯得有些猶豫,但更多的是慎重。他起身踱步,好一會兒才道:“待會兒我會親自修書一封給忠順夫人,與她商討此事。在商議完之前,你且留在本部堂處……哦,對了,本部堂這裡一切行事準則包括飲食習慣皆為漢製,望你能夠習慣。”
“學生一切均從老師安排。”布塔施裡這回答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提前指點過,動作儀態、語氣口吻都沒得挑。
高務實卻隻是平靜地道:“師生之儀未定,台吉不必如此。”然後起身做出送客的模樣,口中道:“台吉慢走。”
布塔施裡心裡怎麼想不好說,但表現得依舊恭敬,躬身道:“老師留步。”然後用近乎陛見皇帝一般的禮節倒退著到了門邊,背著身子退出門檻之外,然後才轉身離去。
高務實見他依舊口稱自己“老師”,卻也沒有再次提醒,隻是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哂然一笑,道:“隻要利益夠大,漫說是老師,就算是叫爹,想必也是心甘情願的吧?嗬……果然天底下最要臉麵的是人,最不要臉麵的也是人。”
此時,在布塔施裡身影消失的院門口忽然出現一個人影匆匆往裡走來,高務實定睛一看,卻是自己的“大弟子”、現任京華商務秘書曹恪。高務實倒不著急,反而坐回了位置上。
曹恪的神情頗為嚴肅,快步走到門口,敲門道:“老師,學生有要事報告。”
“進。”高務實端著茶盞,抬頭問道:“何事?”
“成田夫人派來其家臣正木丹波,說有事關日本的緊急情況,要立刻向老師親自報告。”曹恪的語氣依舊嚴肅。
“日本?”高務實心中一動,略有些緊張,問道:“正木丹波人在何處?”
“已經被帶到院門外。”曹恪說著,微微一頓,補充道:“已經搜身過了。”
高務實對後半句不置可否,道:“讓他進來吧。”
曹恪卻猶豫了一下,道:“此人據說文武雙全,學生觀他不似尋常倭人矮小,而且身材精悍、目光淩厲,恐怕確實身負武藝,不知內務部方麵……”
“讓他進來便是。”高務實淡淡的道,但語氣略有加重。
“是,學生明白。”曹恪不敢遲疑,畢竟內務部的事他還真不方便多問,連忙應了,退出去叫人進來拜見。
正木丹波是甲斐姬的家臣,在忍城之戰中是立下過大功的。文武雙全的文先不說,隻說當時正木丹波對長束正家軍,就親自討取了山田帶刀,可見“武”這個方麵肯定有一手。
他從門外走進來,果然一表人才,身高確實遠比尋常日本人高了一大截,雖然不如高務實這種典型的中國北方漢子,但目測也應該在後世一米七以上,這在日本肯定是“高大威猛”那一類了。
“正木丹波見過大殿。”正木丹波進來便規規矩矩地行了拜禮,然後雙手呈上一封書信,道:“這是公主的親筆信,請大殿檢閱。”
大殿這個詞在戰國時期的日本,是對“主公的主公”的稱呼。不過,高務實也是聽他這麼叫了才知道他其實不是成田甲斐的家臣,而是成田氏長的家臣。換句話說,他隻是成田家的家臣,倒未必“直屬”甲斐姬。
這種“封建”規矩高務實現在也懶得去細究,隻是道:“拿來。”正木丹波毫不遲疑,跪著用雙膝向前走了幾步,將信函送到高務實麵前,等高務實接過之後又同樣跪著退了回去。
高務實一直注意查看他的神情,見他做這套動作的時候神情平靜,完全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禁不住暗道:日本人在臣服強者這方麵果然是有傳承的,以至於他們覺得再怎麼謙卑都天經地義。
不過既然正木丹波的表現沒有異常,高務實也就不再多看他了,把注意力集中到甲斐姬的書信上——反正周圍是有至少四把隱藏在暗處的手弩對著他的,自己的安全不會有什麼問題。
高務實看了看火漆,火漆完好無損。拆開之後抽出書信,隻看了幾眼就眉頭大皺。他想了想,問正木丹波道:“信中說這消息是龍澤實陽傳回來的,劉秘書長也看過,並且知道這封信的存在,是麼?”
正木丹波俯首答道:“回大殿的話,是。”
“秘書長可有什麼交待?”高務實又問道。
正木丹波回答:“秘書長與公主商談之時小人並不在場,小人隻知道她們二位商議了足足一個時辰。不過,在小人出發之前,秘書長殿下交待小人向大殿彙報,說她已經立刻遣人向朝鮮方麵核實消息真偽了,想必待大殿回京便會收到確切消息。”
高務實點了點頭,略微思索,問道:“你可還有什麼事要稟報?”
“這……”正木丹波這次“很不日本”,麵對“大殿”問話打了個頓,然後才毅然道:“大殿恕罪,公主並未有其他事情命小人轉達,但小人自己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高務實雖然有些意外,但還是道:“說吧。”
“是,多謝大殿。”正木丹波精神一振,不知為何又深深俯首叩拜了一次,這才道:“小人素聞大殿威名,深以成田家能為大殿附庸而傲,但如今日本恐有大變,一旦變亂陡生,成田家恐將首當其衝。
如今成田家力量弱小,大殿之京華雖然強盛之極、縱橫四海,然關東艦隊畢竟不能上岸,三崎城之陸師又僅隻數千,倘若……隻怕援之不及,實為大患。
成田家不僅是大殿在關東的唯一附庸,且與大殿有姻親之實,若為人一戰而奪根本,其損非止成田,更在大殿之威嚴也。值此危難之際,小人鬥膽,請大殿向關東增派部屬,以震懾宵小。大殿,庇護成田也是保全大殿英名呀。”
最後,正木丹波還專門做了個結束語:“以小人之愚鈍,原不敢料度大殿之聰睿,然護主心切,以至於荒唐陳詞,有汙大殿尊耳,請大殿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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