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王造反?不,王錫爵才不打算真的慫恿此事。且不說如今的藩王們早被朝廷當豬養了百數十年,懂得如何打仗的不說一個沒有,但至少有能力鬨出造反這規模事態來的,那是真的一個也找不出來。
大明朝廷在各地藩王所屬區域都部署有重兵,而藩王本身的所謂軍隊全都隻有數百人的護衛。這些護衛名義上很多是世襲的,但更多的早就不是世襲,而是如層層轉包一般隨意雇傭而來,不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就是遊手好閒的無賴,讓他們上戰場怕不是比讓老母豬上樹還難。
就憑這群廢物,也配造反?當地衛所兵再怎麼不堪,搞定他們也不過易如反掌。與其把心思和力量花在這種絲毫沒有成功可能的事上,還不如搞點真正的大新聞。
王錫爵挑中的目標,是漕工。
早年大明朝的首都在南京,地處中國經濟中心,“四方貢賦,道近而易”,此時朝廷實行海運,將糧草運輸到北方,主要是作為軍糧使用。
到了成祖遷都北京,伴隨著數十萬軍隊與中樞朝廷工作人員以及皇宮服侍人員一並前往。北方糧食開銷劇增,朝廷經過幾番討論,最終因為運量過小、海盜倭寇、海上風浪觸礁等問題下,放棄海運實行河運。
這一政策雖短時間給北方供應帶來了穩固和便利,但從原曆史的軌跡來看,也成為中後期大明難以改革的弊政,影響了大明的長遠發展,是一個弊大於利的製度。
關於河海運輸問題的爭論在當時就達到高潮,而停止海運的決策到底是如何做出的?事實上,早在洪武六年,因為海運遼響船失事問題發生,彼時還存在的中書省便奏報請求在北方加緊屯田以減少海運。
到了洪武二十七年,遼東二十一衛糧餉基本自給,於是在洪武三十年停止海運。永樂元年,北京糧儲不足,朝廷不得已再開海運,以平江伯陳煊為總兵官督理海運,大船從南京揚帆起航。
起壞頭的是永樂元年七月,戶部尚書鬱新提出了運河輸糧法,即利用漕船從淮安入淮河,經黃河至衛河北上入海河,再陸路至北京。不過,由於這個路線需要多次轉運,即便好大喜功如朱棣也擔心會太過於勞民傷財,於是否決掉了。
當年八月,陳煊由海上輸送五十萬石糧餉安全到達北京,給了朝廷堅持海運的決心。可海運風險太大這個客觀環境的存在,使得一直有人建議重修大運河。
最終,朝廷用工26萬人,曆時6個月,疏通了濟寧至臨清385裡的會通河,同時根據地勢高低,修建水閘38座“以時蓄泄”。
於是永樂十年時,工部尚書宋禮力再次指出海運的弊端,提出調整河海比重。又有平江伯陳煊治理淮河河道成功,可使3000艘漕船同時出動,載糧400萬石,暢通無阻。
到了永樂十三年,經負責財政、運輸的官員們多次請求,大明朝廷停止海運、改行漕運,大運河真正成為了南北經濟大動脈。在此後近兩百年裡,雖然海運也偶然會重啟,但漕運始終還是主流。
這一情況直到高拱當政那段時間,由於彼時黃河不斷泛濫,漕運動不動就便堵塞不可行,嚴重威脅了京師及九邊糧食安危,這才不得已重新實施了“河海並行”的策略。這個策略的特點是不廢除漕運,但加強海運輸送。
本質上來講,高拱當時是“漕運為主,海運為輔”,至於實際運糧比重,大抵是漕運約占五分之三,海運約占五分之二。
郭樸時期蕭規曹隨,這個局麵大致沒有變化;張四維時期基本也沒調整,但進一步加強了海運物資的種類,把南方不少實物貢賦也放進了海運。比如江南某地禦貢茶葉、絲綢這一類。這樣一來,海運的總運輸量雖然增加不明顯,但運輸價值明顯大有提升。
到了申時行時期,他麵臨嚴重的糾結,因為心學派內部對於這件事出現了地域爭議。
南直隸長江以北的地區包括揚州、淮安等地,堅決要求申時行提高漕運比例;長江以南的地區包括南京、杭州乃至於淞滬老家,則強烈要求增加海運規模,尤其要求申時行確保高價值產品走海運而不能走漕運。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爭議?其實不難解釋,利益罷了。不過此處還是得先說一下大明的漕運體係到底是怎麼運行的,這個爭議才好說清楚。
漕運體係剛開始被視為軍事工程,運送糧餉的人員都是軍人,由前海運總督陳煊出任漕運總兵官,他一直擔任這個職務長達三十年。
英宗正統四年1439年,朝廷以濟寧為界,南北各設一名侍郎管理漕運;次年設置由文官擔任的漕運總督統籌事宜,其軍事管理職能大大降低。漕運總督不設置固定的辦公地點,不定期巡視臨清、濟寧、徐州、揚州等地的漕運行署衙門。
宣德以後武官漕運權被文官取代,實行文武雙軌製,但實際上作為擁有超大權力的漕運總督是地位遠遠高於漕運總兵的。到了萬曆年間,由於海運興起,占了五分之二比重,漕運總兵廢除,一切事宜均由文官負責。
漕運總督地位極高,原曆史上大明朝有99位曾任漕運總督的官員,其中30餘位後來都入閣拜相。
由於大明財政體係設計得十分差勁,全國稅收絕大多數來自於土地稅,而同時農業稅率又偏低,所以國家財政收入基本不會超過3000萬實物糧稅被等價計算的情況下。這3000萬有1200萬被地方政府截留,北方上繳的800萬直接供應九邊軍隊,剩下1000萬在南方征收後經過漕運輸送820萬到北京。
漕運方式經曆了多次改革,永樂十三年到宣德五年實施的是“支運法”。停止海運後,糧食僅通過運河輸送,然而運河的輸送量是有限的,於是朝廷就要求各地將上繳的糧餉運到淮安儲備起來,然後分批輸往北京你看,淮安為什麼要求提高漕運比例,答案的主要部分就在這裡。
宣德五年至成化七年實施“兌運法”,此時朝廷好像意識到了百姓長途輸運的負擔過大,於是推行由軍隊直接運送漕糧,但是需要百姓自行承擔損耗,結果從實際上來說也並沒有減輕負擔。
成化七年開始直至現在朝廷都施行“改兌法”。此法來自於成化七年漕運總督滕昭的提議,即免除農民的運糧,由軍隊直接到各縣運輸,但需要征收額外費。
怎麼說呢,這個辦法的立意或許是好的,但和古今中外無數法案一樣,歪嘴和尚總能把經念得沒人可以聽懂,完全偏離本意。
打個比方,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揚州府有一則記錄,這一年一戶百姓需要承擔稅糧石,額外費1石,但百姓需要用兩銀子抵消1石的額外費,然而實際上當時當地1石糧食僅值兩銀子,這中間的差額就成了各級官吏的油水。
揚州為什麼也要求申時行提高漕運比例,答案在此已經不言自明。
不過,申時行的麻煩不是本章此刻要說的重點,重點是王錫爵此刻的目標對象:漕工也叫漕軍。
成化七年後的大明,每年征收漕糧的工作由12萬漕軍來負責,這些漕軍來自運河沿岸的124個衛所,漕軍在工作上聽從漕運總督衙門,但人事關係留在本衛原處。
這個製度一聽就知道肯定有很大的問題,事實也是如此,各級漕運官員克扣軍餉,奴役士兵情況普遍存在。比方說,如果運輸過程中漕船因氣候原因或擱淺漏水而導致糧餉的減少,則需要由漕軍來承擔百分之四十的責任。
漕軍為了養活家庭,就通過各種方式賺取收益,結成了一個利益集團,以保障自己的生活。這裡的“各種方式”,甚至包括走私貿易鹽也是其中之一,甚至還是主要走私品。
你看吧,事情又繞回了淮揚。淮揚是鹽業聚集地,漕軍或說“漕工集團”早就和淮揚大小鹽商們達成了利益共同體,漕軍需要鹽商們供貨,鹽商們也需要漕軍“免稅分銷”。
顯然,在這種製度下,所謂漕軍很快就失去了戰鬥力,變成普通的勞動組織,即所謂漕工。說他們毫無戰鬥力可不是胡亂冤枉,比如正德五年1510年,山東一夥反賊將停靠在濟寧港的1552艘船隻洗劫一空,而如此多漕船上的士兵居然毫無作為,任由反賊取走,哪有半點“兵”樣?
這事件當然震驚了整個朝廷,山東道監察禦史質問漕運衙門:“……但軍至數萬,總兵、參將統製,把總、指揮分領,未聞何官以勇死傷者!”這充分暴露了所謂漕軍作為軍隊而言已經完全是名存實亡,他們徹底由漕軍變成了漕工。
內陸運輸本來就有很大的弊端,一是運河河道窄淺,經常麵臨水源不足的問題,尤其是初春暮秋時節,河道乾涸,需要人工引水;二是剛才說過的,黃河經常決口,所攜帶的泥沙就流入運河中,疏通河道耗費巨大。
因此早在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禮部侍郎邱濬便提議重開海運。彼時,他詳細講明了海運的優勢:“海運雖漂溺之患,但海舟每艘可載糧1000餘石,相當河舟三倍,省牽卒之勞、駁淺之費、挨次之守。”
邱濬就是大學衍義補的作者,高務實當年陪高拱起複來京時就在讀這本書,他認為邱濬是大明朝難得的經濟學家之一。可惜他說得再有道理,當時朝廷仍然未曾采納,隻是嘉獎了他一番,大意是您老辛苦了,但是事情不太好辦,以後再說吧。
到了嘉靖初年,內閣大臣桂萼提出恢複海運,“舟行海洋,不畏深而畏淺,不畏風而憂礁”。此議論一出,很快就遭到了很多官員的反對,尤其是漕運總督衙門直呼祖宗之法不可變。
順便提一句,桂萼才是真正的“一條鞭法之父”,是他頭一個提出此法的。彆的不說,誇桂萼是個“有見識的改革派”想必錯不了。
再之後就是重開海運了。隆慶六年,由時任漕運總督王宗沐、都禦史梁夢龍聯名首倡當然這是在受過暗示之後的動作,內閣高拱、張居正立刻表示支持,戶部在商議後同意試行海運,於是萬曆元年三月,第一批12萬石糧餉順利抵達天津港。
如果事情隻到這一步,或者隻到張四維往海運加入高價值貢賦,問題都不大,甚至申時行秉政前期猶猶豫豫也沒關係。漕運雖然被海運“瓜分”走了五分之三的份額,但也還能勉力維持,加上漕糧運得少了,就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去走私,漕工們的生活水平居然還略有提升,那自然是能維持的。
可是,隨著高務實位晉戶部尚書,這一美好局麵很快就麵臨危險,甚至在不久之後開始陷入“滅頂之災”的大危機之中。
高務實收攏財權之後新設兩署十三司,對民間走私的打壓也開始變得嚴厲起來這個“民間”其實主要就是針對鹽商集團。
鹽商集團之所以強大,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有錢,而是因為鹽商集團本質上是一個“權錢集團”,是官商勾結的利益集團。
在鹽商的上遊是以南直隸為主的勳貴、文官利益聯盟,下遊則是如漕工集團這樣的分銷組織,乃至於還有運河沿線各個地區的地方豪強參與其中。
如此龐大、強大的利益集團,正常來講當然無人敢動,但高務實顯然不在正常範疇。他本身也是官場老手,根本不去管什麼官商勾結,上來直接針對走私進行打擊,精準出手但絕不輕易牽連。
這樣一來,既確保自己的行為絕對合法,又讓鹽商集團無論上遊下遊還是他們自己都感受到刻骨的疼痛。鹽商集團利益共同體經過一年多近兩年的忍耐,早就已經忍不住了,對高務實的怨氣直衝霄漢,隻欲除之而後快。
除掉高務實,這任務難度至少現在看來肯定過高了,但利用這種憤怒和怨恨搞點大新聞,王錫爵認為還是辦得到的。
王錫爵本人就是南直隸出身的高官,他堂堂蘇州首富的身家,那可不是家裡種田就種得出來的。就算從自家利益來看,這件事也是非辦不可,何況現在還能一石二鳥,公私兩便。
高務實隻是打擊走私,官員、勳貴都不好直接出麵說不行。地方豪強雖然整體來看影響力不弱,但聯合起來發聲卻很困難,要搞事也不容易,真鬨點什麼立刻就會被逐個擊破。
惟獨漕工,作為朝廷的“軍隊”,一旦十幾萬人鬨了起來,加上他們的家人、家族,那就是百萬規模的巨大騷亂,稍有不慎就可能轉變成一場暴動,朝廷絕不可能坐視不管。
那還說什麼?動搖高務實在皇帝心目中的能臣地位、以後方不穩逼迫高務實從前線折返並讓伐元功虧一簣,以此確保高務實不能統一實學派然後在政治上從此穩壓心學派,現在就全看漕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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