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漢時便稱天朝,這“天朝”擁有數層含義,其中有一層含義是毫無疑義的:天朝者,天下第一朝!
大明在後世被稱為“剛明”,這種剛強不僅是朝廷的立國之本,連皇帝都不敢在對外事務中表現出任何一點軟弱。同時這種剛強也是尋常大明百姓心目中的堅持,否則韃清入關後又怎麼會在曆來被視為溫和的江南地區發生揚州十日、嘉定三屠?
軟弱者、妥協者反而更多的出現在官僚階層,還真如馬、恩所言,資產階級天然具備軟弱性和妥協性。
高木三也是“大明尋常百姓”之一,他在麵對外國人時的剛強也在這一刻展露無遺。
哪怕我大明禁海百餘年之久,恢複開海不過十載有餘,但這“天下第一”卻也不是爾等蠻夷可以自號!
千官望長安,萬國拜含元。
那才是中國,才是天朝氣象。老爺說夷狄畏威而不懷德,該給他“威”時,就必不能有所含糊。
這一刻,麵對西班牙艦隊的來勢洶洶,高木三深吸一口氣,乾脆把“誘敵”二字拋到九霄雲外,斷然下令:“傳令槍炮長,自由齊射炮擊!有敵無我,有我無敵!”
“喏!”傳令兵猛一抱拳,轟然應命,跑出指揮室,去到底層甲板炮艙對槍炮長大聲傳令:“艦長令:自由齊射炮擊,有敵無我,有我無敵!”
[“登州”號為巡洋艦,有兩層甲板炮,其中底層非露天甲板炮的炮位更多,故槍炮長本人在底層炮艙指揮。]
槍炮長聽得熱血沸騰,振臂高呼:“得令!右舷各炮位聽好,有敵無我,有我無敵!聽我口令:炮口四刻度,滿藥裝彈——開炮!”
“砰!砰!砰!砰!砰!”一連串的火炮齊射從“登州”號右舷打響。
但槍炮官不去管炮擊結果——那有專人負責。他一刻未停地吼道:“冷卻炮管!清理炮膛!動作都要快——火藥、炮彈準備!督察隊各員監督記錄各炮組準備時間,凡有慢者,立刻執行笞刑!”
後世曾有人說海軍是軍紀最嚴苛的軍種,這種嚴苛甚至在京華兩洋艦隊這種更偏重商業化的艦隊中也毫不遜色。
裝填準備本是一個完整炮組分工合作才能做好的,某一個環節慢了都可能拉低整個炮組的效率,是以艦上的督察隊員被要求對動作不夠快的炮組當場執行笞刑——拿鞭子抽。這可不是誰慢了抽誰,而是哪個炮組慢了,一個炮組所有人全都要被鞭子抽。
這種刑罰下,炮組中任何一個人都不敢慢半分,因為你但凡慢了一點,都可能害了平時離自己最近的同袍,那可真是當場“社死”。
在中國這樣的傳統人情社會裡,幾乎沒有人會這麼做,大家都拚了命的加快速度,身邊的同袍也會大聲地互相提醒,一定要嚴格按照操典來動作——因為大家都接受過專門的訓練,誰都知道操典動作才是最優化的動作。
雖然如此,誘敵編隊四艘戰艦的第一輪炮擊依舊一發未中。甲板上的測距員(此時代京華獨有配置)派傳令兵派人送來了第一輪炮擊結果,結果顯示第一輪炮擊總體離西班牙艦隊有將近一裡的誤差,同時測距員還報上了西班牙艦隊的大概航速。
差距當然很大,但槍炮長很淡定,因為這是正常現象。實際上遠距離艦炮炮擊的準確率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都可以說是極其難看的。
這裡有一個很關鍵的要點必須要說:不說距離談準確率的,通通都是耍流氓。因為炮擊這種事,距離越近則準確率越高。距離一旦拉遠,準確率就會下降,而在不同時代,“遠”到一定程度之後,準確率就會出現大幅的、斷崖式的下降。
在後世著名的日德蘭海戰中,英德兩支精銳海軍的命中率隻有約百分之二,而其戰列艦主炮的命中率更是不到百分之一。當然,他們那個時代的主炮射程比現在遠得多,命中率下降也不算多意外。
到二戰的時候,比如美帝在1943年以後的新式戰列艦,如衣阿華、北卡、南達,都裝有雷達火控係統。他們可以通過雷達測距、測速、航向,來引導主炮射擊。同時主炮通過陀螺儀穩定器,還可以在顛簸的海況下射擊。
然而在這個時期的艦炮命中率又如何呢?中近距離:在10-15公裡,能有5%—8%的命中率,9門主炮每2-3輪齊射就能命中1發;中遠距離:在18-25公裡,大約有3%的命中率,大約每3-4輪齊射,能命中1發的概率。遠距離:在30-35公裡,實戰命中率依然隻在1%,每10輪齊射才勉強能命中1發——這還得看臉。
中近、中遠、遠,這三個層次不僅後世得這樣分,其實如今京華兩洋艦隊也是這樣分的,無非是按照射程比例來劃分而已。人家二戰美帝的艦炮打30多公裡,現在頂破天也就兩公裡多,但隻要按比例來分,總而言之就一句話:遠距離炮擊打不中很正常,打中了那才屬於祖墳冒青煙。
不過,由於京華專門配備了測距員,京華各艦在調整射擊參數方麵仍然占據巨大的優勢,“登州”號很快調整了炮口刻度,並進行了第二輪齊射。
因為西班牙人的航速被測距員報告過,這一輪射擊更有目的性,而且他們現在是滿帆順風全力“衝鋒”,雙方距離也被拉近了一裡左右,因此準確性相比之前大大提高。
這一輪炮擊,單是“登州”號就命中了4發,其中3發擊中了西班牙大珍寶船隊的旗艦“聖安東尼奧”號,另1發本來也是衝著“聖安東尼奧”號打的,但不知道為何反而擊中了它側後方的“阿爾梅裡亞”號。
不過,無論是“聖安東尼奧”號還是“阿爾梅裡亞”號,受到的損傷都並不大。
“阿爾梅裡亞”號隻是甲板上被打出了一個人頭大小的窟窿,連人都沒碰著一個,運氣相當不錯。
“聖安東尼奧”號稍微倒黴一點,一顆擊中甲板的炮彈當場把一名倒黴的水手砸成肉泥,擊穿甲板之後又把二層甲板中的炮組成員砸死兩個,順便擊毀了一門大炮。另外兩顆炮彈都是打中側弦,不過由於大蓋倫船的船身很高,這兩處中彈的位置也挺高。
在南海這種風浪有限的海況下,隻要不遇到暴風雨,這兩處洞穿傷甚至連讓船體進水都做不到。而如果西班牙人能夠順利逃脫,船上的木匠很快就能把這兩處傷損大致修複。
西班牙人的損傷雖然很小,但京華誘敵編隊的火炮距離和準確率還是讓他們大吃了一驚,尤其是席爾瓦司令官和埃切瓦裡艦長,更是一下子變得緊張了起來。
“哦,上帝!這些異教徒的火炮難道是得到了魔鬼的擁吻嗎?在這樣的距離上,他們居然取得命中了?”
“司令官,我已下令修補戰艦,但現在的情況看起來不太對……”埃切瓦裡艦長眉頭大皺:“對方敢以弱勢艦隊挑戰我們,或許便是倚仗這種擁有神奇精度的長重炮。”
“你有什麼建議,艦長先生。”席爾瓦用力抓著身前的扶手問道。
“司令官閣下,我注意到對方的旗艦一直在以斜角弧形方式帶隊機動,這樣做既可以儘量避免我們快速拉近與他們之間的距離,還可以逐漸帶偏我們原本的航向。”
埃切瓦裡不愧是一位老船長,一眼就看出了高木三的用意:“我們現在基本還處於順風,但在對方旗艦如此帶隊機動的情況下,我們大概隻需要再過……不到十分鐘,就會變成右側弦吃風。
司令官閣下,我有責任提醒您注意:對方是四艘中國式的硬帆戰艦,側弦吃風對他們來說幾乎毫無影響,但對我們而言,這會嚴重影響我方艦船航速。屆時很有可能導致我們無法追上敵艦——也就是說,接舷戰將無法順利實施。”
這一點其實無須埃切瓦裡提醒,席爾瓦司令官本身也是有經驗的海軍軍官,他也看出來了這個麻煩。因此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們也調整航向,全艦隊向右偏轉15度前進,等敵我距離拉近到兩英裡[注1]時,各艦開炮還擊。另外,航速不要放慢,一定要儘量爭取接舷戰的機會!”
[注1:很抱歉,實在查不到這一時期西班牙人使用什麼長度單位的權威記錄,隻好用英裡湊合一下。]
埃切瓦裡認為司令官的命令雖然談不上精妙,但在此時此刻還是很合理的,因此很快便忠實的執行了命令。一邊讓本艦進行調整,一邊派人拚命向其他幾條船打手勢——這就是沒有旗語的麻煩了。
他們之間傳令本來主要靠小交通船通知,如果距離夠近的話則是“通訊基本靠吼”。然而現在己方戰艦正在全速前進,靠劃槳小船去通知顯然不可能。
“通訊基本靠吼”也不靠譜——對方正在炮擊呢,誰的嗓門能大到壓過大炮轟鳴?於是隻好瘋狂打手勢,至於對方看不看得懂,這……就全看悟性了。
好在西班牙人的悟性看起來還挺不錯,在旗艦“聖安東尼奧”號小幅轉向之後,其餘各艦紛紛隨之偏轉,儘量爭取保持正麵對準誘敵編隊而去。
事實上,這樣的偏轉對於保持吃風並沒有太大的幫助,席爾瓦和埃切瓦裡都明白這一點,隻不過他們的重點是靠近之後開炮還擊,以及爭取在“十分鐘”之內完成接舷。
不過這一舉動遭到了“登州”號上高木三的無情嘲諷,他冷笑著道:“哼,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蠢驢……老子是巡洋艦!”
轉過頭,高木三下令道:“打旗語:我艦即將加速,各艦與我艦保持距離。”頓了一頓,轉而吩咐大副:“各桅全滿帆,加速偏轉。我要儘快變成敵我雙方都是側弦吃風的狀態。”
隨著這道命令的下達,誘敵編隊的速度馬上加快了,他們不僅僅是偏轉,而且隨著吃風的不同,還在繼續往西班牙艦隊駛來方向相反的方向“斜退”。這種“斜退”的速度雖然不高,但依然可以拖慢一些雙方最終接觸到的時間。
與此同時,各艦依然在進行炮擊,此時炮擊的命中率又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西班牙艦隊六艘大蓋倫帆船已經累積中彈近二十顆。雖然限於這個時代火炮的威力不大,對木質艦體損傷不大,但這種連續中彈對於西班牙人的士氣卻不可避免的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響。
當然,這都不是關鍵性的。此時此刻,高木三沒有指望過單靠炮擊打沉這樣六艘巨艦,西班牙人也不認為這些炮擊能對自己造成什麼致命傷。在西班牙人看來,這些炮隻是惹人厭煩,真正會死在炮彈下的隻有極個彆倒黴蛋。
然而,埃切瓦裡原本預計的“側弦吃風”狀態在高木三編隊的全力加速之下,實際上隻過去了六分鐘就出現了。
此時雙方的炮擊也開始變得精確起來,西班牙人之前在兩英裡距離就開了炮,但很可惜沒有造成命中。現在隻剩一英裡左右,西班牙艦隊雖然又吃到二十多炮,但也打中了京華的戰艦,雖然隻有六顆,卻足以讓西班牙人興奮。
這和之前提到過的炮的屬性有關,西班牙人的火炮配備,長重炮不夠多,但中、近距離威力較大的炮卻不少。
它們的炮彈更重、更大一些,造成了“登州”號被命中三發、同級“金州”號也吃了兩發,“右翼輕騎兵”號吃了一發。反而作為“罪魁禍首”的“左翼輕騎兵”號居然如有神助,不僅一發未中,反過來還命中了對方至少八發。
“登州”號雖然吃到三發較重的炮彈,但這級巡洋艦采用的南疆優質柚木立了功,其中有一發角度不佳的炮彈居然直接被彈飛,隻把甲板木砸裂開了,甚至沒能洞穿。其餘兩顆中一顆擊中了側弦,留下一個窟窿;另一顆打中了帆麵而從船的對側落水。
硬帆的優勢在這一刻顯露無疑,區區人頭略大一點的一個破洞,對於整船而言幾乎毫無影響。帆纜長隻是稍微觀察了一下,就直接表示“先不必管它”。
但吃風局勢的變化,卻讓西班牙艦隊陷入了真正的危險之中。
高木三咧嘴一笑,輕鬆地道:“傳令,全編隊左轉掉頭,快速拉開距離——諸位,天氣這麼好,該放風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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