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禦前召對。
內閣首輔申時行攜次輔許國及群輔張學顏、吳兌、王家屏、王錫爵六位閣臣最先到達。隨後不久,從宮外宣召而來的戶部尚書高務實與兵部尚書梁夢龍也聯袂抵達。
二人上前向皇帝見禮,得賜坐席,由於其餘六位都是閣老,他二人隻好敬陪末座。
朱翊鈞在群臣嚷嚷“正國本”時恨不得誰都不見,對今年的丁亥京察也沒有表現得有多大興趣,但遼東的消息一傳來,他就立刻下旨進行召對,可見在他心中,對於輕、重、緩、急諸般事務,都是有他自己的考慮的。
“遼東的消息諸位愛卿都已經得知消息,朕就不複述了,如今這般局麵,諸位愛卿都有什麼說道?”朱翊鈞環顧一眼,語氣稍顯低沉地問道。
這個局麵下,要麼申時行作為首輔先發言,要麼梁夢龍作為直接責任人先作答。但申時行麵色平靜,眼觀鼻鼻觀心,看起來不像有打算要開口的意思。
梁夢龍看了一眼,隻好起身朝朱翊鈞拱手一禮:“皇上,此次事件,雖然孟格布祿初戰即潰稍稍出乎兵部預料之外,但其他情況基本還在兵部此前的預料之中,皇上不必過於憂心。”
朱翊鈞微微點頭,但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變化,他目視梁夢龍,問道:“兵部此前有什麼預計?”
梁夢龍微微躬身,又朝高務實伸手虛指了一下,道:“大司農履新之前,與臣就遼東局麵做過一番交流,當時朝廷還隻是得知圖們正出兵東擊葉赫。彼時,臣二人便都以為努爾哈赤必然也會出兵,最大的可能便是北上攻取哈達。”
梁夢龍下意識地伸手比劃了一下,道:“遼東的局麵,若單以開原以東的女真範圍來說,則葉赫在北、哈達在中、建州在東南。其餘蘇完、烏拉等部則不與我大明直接接壤,均須通過此三部才得以連通。
因此,當時大司農曾有一個判斷,認為圖們與努爾哈赤在此戰之前恐有聯合,目的大概是圖們據葉赫、努爾哈赤據哈達,兩方合力,截斷女真諸部與我大明的直接聯係。”
朱翊鈞眉頭皺了起來:“葉赫也是女真,努爾哈赤如此不顧念同族之情?”
梁夢龍搖頭道:“蠻夷之輩談何人心?女真各部曆來糾紛不斷、戰亂不止,昨為盟友,今即仇敵者比比皆是。況且,此前大司農在任遼撫時,又特意挑起了葉赫與建州之間的仇恨,如今葉赫二貝勒與努爾哈赤之間實有殺父之仇,努爾哈赤欲借圖們之手覆滅葉赫並不足怪。”
朱翊鈞問道:“他就不怕其他女真人罵他引狼入室?”
“此非他所慮者。”梁夢龍答道:“女真各部亦稱各國,互相之間並不視為一體,其類我中原五代十國也。”
朱翊鈞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說法,又問道:“如今葉赫危在旦夕,哈達看來也抵擋不住努爾哈赤,若是我大明無動於衷,恐怕他們的圖謀便要實現了。”說到此處,他似乎想起什麼來,轉頭朝高務實問道:“求真,既是你說圖們與努爾哈赤欲分據葉赫、哈達,那這其中的緣由是什麼?可是想要聯手對抗我大明?”
高務實也起身拱手,道:“圖們與努爾哈赤此舉,實為南北二關。”
南北二關,就是南關、北關。明人稱哈達為南關,稱葉赫為北關,這個“南、北”是以開原為中心來說的。南北二關的“關”,其實也不是說關口、關隘,而是說關市。
換句話說,哈達和葉赫在明人眼裡,不過就是兩個貿易市場,其中一個在南,一個在北。
“為了南北二關?”朱翊鈞詫異道:“他們要隔絕貢市?”
“自然不是隔絕,恰恰相反,他們是想和大明貢市。”高務實一臉平靜地道。
朱翊鈞先是一愣,然後馬上便氣笑了:“哈達、葉赫諸貝勒,俱我大明冊封之官,不論表現如何,至少都是為我大明守邊之將。圖們、努爾哈赤平白攻我屬地,欺我封官,這般大逆不道,竟還指望我大明準其貢市?”
高務實淡淡地道:“恐若二獠果然成事,我大明反而難辦,或許真要受其脅迫,準其貢市了。”
朱翊鈞大為驚訝:“這是為何?”
高務實微微搖頭,歎了口氣:“若無南北關邊市,則我朝所需之皮毛、東珠等物從何而來?皇上可知其中要害?”
朱翊鈞當然不是很清楚,疑惑著搖了搖頭,然後皺著眉頭道:“你且說與朕知曉,看看有多難辦。”
高務實頷首道:“願為皇上明辨,請皇上聽臣分說。”於是他便把開原馬市也即南北二關的情況向皇帝做一介紹。
大抵成化年間以後,開原馬市交易貨物不再以米、鹽、馬牛等基本生活物資為主,而是轉為以貂皮、鼠皮、人參為主的奢侈品貿易。此時及之後的大明政局穩定,經濟不斷發展,京城宮廷和上流社會的奢侈風氣帶來了對皮毛製品的巨大消費需求。
如《酌中誌》記載的明朝宮廷,每年約需一萬餘張貂皮,六萬餘張狐皮。官僚行賄納賄,貂皮也是重要饋贈品。
當然,所謂宮廷需求,其實並不隻是皇宮自己的用量,因為朝廷例有向大臣賜貂的製度。及至如今,朝廷每年直接在開原購買的貂皮就達到數千張之多。
而且還需要明確的一點則是,這個“每年數千張”貂皮還隻是朝廷直接在開原購買的,並沒有計算朝廷在民間購買的數量,以及民間自行流轉的貿易額度,如果把民間貿易算進去,這個數目還要大增,甚至沒法算得清。
以上還隻是單說貂皮,其他如海獺、狐皮、虎皮、鼠皮(貂鼠、青鼠、黃鼠等)、木耳、鬆茸、東珠等等,尚不在其內。
這是從貨物的角度來說,還有從貿易路線來看,南北關也極其重要。
明朝遼東與女真地區的貿易,以開原為中心,主要有兩條貿易路線:一自黑龍江下遊上溯黑龍江、鬆花江,更折向西南經今哈爾濱附近南抵開原;一自朝鮮鹹境南道,循圖們江東北行,經長白山繞鬆花江上遊,西南行至開原。
海西女真哈達部和葉赫部,分彆築寨廣順關和鎮北關外,正是為了利用和控製這兩條貿易路線。此外,由蒙古至朝鮮後門的路線,開原亦占據孔道。
“前此鹹吉道良馬多產者,乃因開原路相通,與韃靼馬孶息,今與開原不通,已五十年矣,韃靼馬絕種。”
正因如此,這條從蒙古、女真地區到開原馬市的貿易路線,被亞洲內陸的蒙古和女真人稱為“金路”。
高務實把這兩點向朱翊鈞解釋了一番,大抵意思就兩條:其一,斷了南北關貿易,則國內多種毛皮及其他奢侈品馬上就要缺貨,會引起經濟層麵的波動,這一波動雖然不至於影響國計民生,但同樣會打擊經濟活性。
尤其高務實還暗示了一下,根據他的計劃,將來朝廷全麵征收商稅的時候,對於“奢侈品”是要征收高額稅收的——斷了這條商路,會直接影響朝廷收入。
其二呢,如果南北關商路斷絕,雖然對於女真或者甚至包括蒙古左翼乃至於朝鮮在內的邊外政權都會造成強烈的經濟衝擊,但是與此同時,朝廷對於他們的羈縻力量也就大幅弱化了。
同時,如蘇完、輝發、烏拉乃至於野人女真等,對於大明朝廷的向心力也就變得越發薄弱。長此以往,就算徹底丟失掉這些“屬地”也毫不奇怪。
高務實說得很清楚,甚至還列舉了不少數據,朱翊鈞越聽越嚴肅,最後完全確定:斷掉南北關邊市,不僅裡子受損,遲早連麵子也得丟大發。
雖然高務實也明確的說了,真要是斷掉南北關邊市,圖們和努爾哈赤這次出兵也算是八成乾了白工,隻有兩成算是真正的實利——畢竟擴大的勢力範圍嘛——但朱翊鈞還是覺得這“買賣”很不劃算。
特彆是高務實暗示的“奢侈品稅”,這事在座諸位閣老和梁夢龍都不清楚,但他是清楚的,高務實早就和他提過了。高務實甚至還主動表示將來可以將“國士”、“天香”等高級香皂劃為奢侈品類,以示以身作則、一視同仁。
按照高務實的算法,將來這“奢侈品稅”可是商稅裡一個很重要的項目,全國上下加在一塊,每年至少能收大幾十萬兩銀子,豈容有失?
也不知道是本性如此還是被高務實帶壞了,朱翊鈞一想通這事和錢掛鉤,甚至牽連如此之大,馬上下定決心,斬釘截鐵地道:“既如此,這葉赫、哈達二部,我大明絕不能容圖們、努爾哈赤二獠染指!你看……”
他本打算直接問高務實接下去該怎麼辦,忽然想起高務實現在不是戎政侍郎了,而今日召對還有諸位閣老和梁夢龍這個兵部尚書在場,隻好臨時改口:“諸位愛卿,高卿家方才已經把利弊分析得足夠明白了,想必諸位都不會反對保存葉赫、哈達二部?”
他這一問有點“藝術性”,再加上幾位閣老也都找不到理由反對高務實剛才的說法,因此也就都表示同意皇上的宸斷。隻不過,申時行和王錫爵悄然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
憂慮是肯定的,因為按照高務實的說法以及皇帝宸斷來看,既然不能容忍圖們和努爾哈赤染指葉赫、哈達,那大明的態度顯然是很明確的,隻有強硬到底。
這個年代的強硬到底,肯定不是進入“文明社會”之後的嚴正聲明或者強烈抗議就夠的,九成九是要直接開戰。
要開戰,那麼問題就來了。
心學派因為李成梁實際鎮守遼西的關係,在遼東問題的立場上麵一貫都是“遼西可打,遼東要和”,但開原顯然是遼東轄區,主要歸曹簠負責。
曹簠是高務實的人,這不必說了,開原參將麻承勳也是高務實的人。其他還有遼南參將馬棟、沈陽遊擊戚金等人也都一樣,整個遼河以東的主要將領,現在幾乎全換成了實學派高務實一係人馬。
一旦開戰,即便這一次高務實不可能親自去了,但豈不還是他的舞台?
朱翊鈞卻沒關注那麼多,想了想,問道:“圖們在葉赫有多少兵,努爾哈赤呢?另外,現在曹簠等將有兵幾何,能出幾何?”
這個問題高務實很清楚,但他現在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隻能等梁夢龍來回答。
梁夢龍看來也聽清楚,當下並無遲疑,立刻便道:“據目前的線報來看,圖們此次出兵大抵在兩萬上下,努爾哈赤出兵約四五千眾,不過前次與孟格布祿的交戰之中,他隻投入了三千人便獲大勝,其餘一千餘眾或是分兵他處去了,並未被查探到。
至於我天兵,單就開原而言,其轄鐵嶺、三萬和遼海三衛,擁五城二十邊堡,計有軍舍和餘丁一萬五千五百餘名。若算上整個遼河以東,數萬大軍召之即來。”
這話聽得很提氣,但因為高務實此前曾經撫遼,朱翊鈞知道梁夢龍在這裡耍了花槍。
薊遼、宣大是大明最為精銳的邊鎮,但也沒有達到完全滿編的地步,平均來看大概能有八成滿編率,所以開原的兵力大概也就一萬兩千多,不到一萬三千之數。當然,開原參將是麻承勳,他手裡肯定還有精銳的麻家達兵,不過據說人數有限,頂多三四千罷了。總體而言開原約莫有一萬三千兵。
至於遼河以東“數萬大軍召之即來”,這話真倒是真的,高務實去年也和他說過。不過這數萬大軍絕不是說動就能動的,且不說這些分散在遼東平原和遼南山地的兵力本就不可能全部調空,就說遼東目前的儲備也不可能全拿來用在葉赫、哈達兩地。
遼東的確有戰略儲備,這是高務實在任時就特意開始儲存的,但這些儲備很顯然是為了將來對圖們發動致命一擊做出的,花在哈達、葉赫就比較坑了。
而從梁夢龍剛才所言來看,圖們這次隻出兵兩萬,遼東方麵似乎也不至於搞得太大張旗鼓。
此時此刻,當省則省啊。
朱翊鈞想了想,問道:“此戰如何打,兵部可有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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