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與其他那些官員最大的不同,不在於他是首輔,地位高了一大截,而是在於申時行從皇帝還在做太子時就擔任其“同知經筵事”,對皇帝的了解遠超同派係內的其他官員。
同知經筵事,簡單類比一下就相當於後世的副班主任。太子殿下當時的“班主任”是高拱和朱希忠——當武兼備而設置,實際上朱希忠隻是掛名而已,真正的“班主任”是高拱。
可是,彼時的高拱作為內閣首輔,又兼著吏部尚書,光是政務的處理就已經無比繁重了,哪裡還真的能夠履行多少“知經筵事”的職責?他了不起也就是掌握一下大方向,實際工作基本都隻能丟給時任禮部侍郎的申時行。
換句話說,申時行當時就是“副班主任代理班主任”,是對朱翊鈞最為了解的“帝師”。
在朱翊鈞的思想動態、行為習慣等方麵的掌握上,天底下能排第一的人是高務實,而緊隨其後的就要屬他申時行了。
朱翊鈞用人的習慣,不惟高務實一人了如指掌,他申元輔同樣心知肚明。對於自己信任的臣子,朱翊鈞任何時候都“很好說話”;對於信任的臣子要辦的事,他也能夠全方位的給予支持——除非在這種支持力度之下你都能把事辦砸,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具體到高務實這次的事情上,朱翊鈞本身就很可能會表示支持,因為高務實的這個戶部尚書本來就是他親自“宸斷”並提出的,內閣及九卿的廷議實際上隻是“補票”,所以此時想勸他出麵攔住高務實就已經很不容易了,申時行“就事論事”的奏疏就是為此而上。
但偏偏這些官員不知輕重,甚至還找錯了突破口。
以朱翊鈞對高務實的信任程度,你汙蔑高務實什麼玩意不好,你要汙蔑他謗君?
哦,你說你彈劾的是高務實毀謗後來的皇帝而非今上,那我倒要問一問了,後來的皇帝是誰啊?皇上現在連太子都不肯立呢,你指望皇上現在會關心這茬?
更何況,高務實現在的職務是什麼?
戶部尚書?對,沒錯,但是……還有呢?
他是太子太師啊!你們就這麼不把加銜當烏紗帽看嗎?
人家是太子太師,連批評太子都是職責所在、分所應當的正經事,奏疏裡提一句擔心皇子們將來教育成效的話,這有什麼問題嗎?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話,甲能說而乙不能說,這再正常不過了。就好比你是當爹的,你謙稱自己的兒子為“犬子”自然無可指摘,但倘若彆人跑來說你兒子是“犬子”,你不要氣得想打斷他的腿?
所以,高務實頂著太子太師的帽子說這句話根本沒有問題,如果非要說有,那也隻能是在他完全失去聖眷之時才能說,因為那種時候就好比嚴嵩倒台之前——皇帝已經膩歪了,根本不想再看到他。
可是,高務實失去聖眷了嗎?皇帝膩歪他了嗎?
沒有。不僅沒有,事實上從皇帝親自宸斷任命他為戶部尚書這件事就看得出來,皇帝對他的依賴程度其實反而更高了。
申時行很清楚自己作為心學派當代黨魁的壓力來自哪裡:年輕的皇帝陛下一門心思要完成二祖列宗未儘的事業,覆滅殘元,消除北疆最後一點軍事威脅,混一寰宇,處中國而治萬邦。
然而要達成這一目的,最重要的事情歸根結底其實就兩點:軍力和財力。
軍力不止是兵力,還包括裝備、士氣、訓練、將領、後勤等各個方麵。縱觀大明,在這些要求上最為符合標準的無非就是宣大、薊遼這“京畿兩翼”,而在這兩翼的精華之中,除了一個李成梁所部之外,幾乎全是高務實的嫡係或者旁係勢力。
再加上高務實本人經過數次大戰的勝利,早已戰功彪炳、威名赫赫,“大決戰”不用他用誰?難道皇上會用我申時行去帶兵不成?
甚至可以這樣講:皇帝如果不派高務實去打這一仗,指派誰去都必然會有人不服,甚至那個人自己都未必敢接這道旨意!
文官的“望”可以養出來,但文帥的“望”,那是隻能打出來的!
昔謝安說“小兒輩已破敵”的時候好像很鎮定,可是當朋友驚喜而去,他自己出門的時候居然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差點摔跤,待站穩之後便仰天長笑,喜極而泣。
說明什麼?說明以當時謝安的地位和威望,在沒有一場決定性大勝在手的時候,自己心裡都不是那麼托底啊!隻有當這場大勝穩穩當當拿到手了,才算是真正成了東晉王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然而高務實呢?他在大明雖臣中的威望,肯定還是比不過當時的謝安。然而,如果隻是單說用兵這一塊,他卻比淝水之戰前的謝安更讓人有信心。
捫心自問,哪怕是他申時行,也信得過高務實的用兵之能。作為最大的“反對派”都是如此,其他人自不待言。
所以,在“軍力”這一要點上,皇上對高務實必然是寄予厚望的,用此前數次高務實被劾之後皇上安撫他的話來說,那就是“朕深倚之”。
本來,有這麼一個要點被高務實占據,他的地位就已經非常穩固了,古人雲“兔死狗烹”、“鳥儘弓藏”,如今兔沒死、鳥未儘,高務實的地位根本不可能動搖,這就已經讓申時行覺得非常棘手。
可更麻煩的事情出現了:皇上認為高務實不僅是在打仗方麵無人能及,於理財一道也是同樣厲害,所以當目前的最大的麻煩由軍事轉為理財之後,居然又抓住機會“以爵賞換晉升”,把年僅二十五歲的高務實直接推上了戶部尚書這個要害位置上。
平心而論,其實申時行也覺得高務實在理財方麵肯定是很有一手的——這是屁話,看看人家的京華就知道那不是有“一手”,那是有“聖手”啊!
不過,多年來的固定思維還是讓申時行有一種懷疑,即高務實的手段用來“齊家”或許沒有問題,但用來治國卻並不一定那麼可靠。
高務實的“買賣”申時行雖然所知不詳,但大概情況還是有所了解的:京華買地幾乎從不買田,隻買礦山煤田或者海港商地之類——其實這是個誤解,京華在安南等南疆各國現在有大量的田土,隻是申時行不了解罷了。
申時行認為,這代表高務實內心深處不僅不重農,甚至很可能輕農。彆看他在中說什麼“無士則國不明,無農則國不穩,無工則國不強,無商則國不富。”其實這家夥心裡真正看重的隻有工、商。
看看京華就知道,他發家靠的就是工、商!
雖然申時行覺得高務實的立場很扭曲,明明發家靠工商,還偏要在工商兩道征稅,但申時行覺得這可以解釋為高務實為了固寵而不擇手段。
但是,你自己為了固寵而寧肯多繳稅也就罷了,憑什麼也要求其他人都和你京華一樣?你知道自己是真正的“儲相”,難道其他人也個個都是儲相?
當然,這一點暫時不必多想了,反正高務實連奏疏都上了,指望改變他的主意還不如指望改變皇上的主意,至少皇上目前還沒表態,還有機會爭取。
隻是正如以上所言,皇帝以覆滅殘元為第一要務,軍事上又不得不倚重高務實,現在還在把理財的希望也寄托到了高務實身上,申時行知道,想要改變皇帝的主意也是難上加難。
但申時行還是覺得,不同於軍事上高務實已經處於無人可與之相爭的地位,他在財政上即便有京華作為牌麵,也還沒有達到那個地步,還是可以努力爭取的。
正麵上可以說他輕農,側麵上可以說他的計劃不具備可行性,這都可以嘗試,惟獨罵他奸佞,說他謗君這些事是毫無意義甚至可能會起到反效果的。
申時行望著一堆找錯了突破口的心學派官員所上的奏疏,一時默然無言,心裡已經開始考慮起要如何挽回了。
這些奏疏是公開呈上的,本來是想營造出一個“滿朝倒高”的局麵,讓朱翊鈞不得不考慮“眾議”的威脅。然而現在反而成了麻煩——公開奏疏可不是誰能強壓的,尤其內閣不可能強壓,因為奏疏經過通政司之後就相當於天下官員人人都能知道。
這個局麵和某些權宦蒙蔽皇帝不同,權宦蒙蔽皇帝,是因為該權宦能夠完全控製司禮監,而且他隻需要將皇帝一個人蒙在鼓裡就行了,從“操作難度”上來講不算很高,隻是危險性比較大——出事了多半要被清算。
內閣卻沒有這個能力,因為文官集團的層級更複雜、機構也太多,哪一個環節走漏風聲都會鬨大。而且申時行也談不上什麼一手遮天的權臣——哪怕嚴嵩也沒那個本事呢,何況申時行?
所以現在申時行想要挽回也很麻煩,首先他作為首輔又恰好是今日的執筆閣臣,這些奏疏他都要票擬——不需要票擬的奏疏是有的,比如隻涉及天家家事或者隻涉及皇帝本人的,內閣可以不作票擬,直接轉呈就好。
現在這些可不是這種類型,所以申時行都得票擬。要票擬,那麼申時行就不管怎樣都得表明一個態度——哪怕打太極呢,那也是一種態度。
可是,要表達一個什麼樣的態度呢?申時行覺得非常為難。
認同這些說法無疑是最愚蠢不過了的,原因剛才已經說過,那隻會讓深深倚重高務實的皇帝覺得心學派在無理取鬨。如果他申時行也表示認可,皇帝甚至可能會認為他申元輔已經完全失去了公正立場,不再是一個本應該“調理陰陽”的宰輔,這種聖意對他來說完全是致命的。
明確反對這些說法似乎也不是最佳選擇,這會讓外人認為心學派內部出現了巨大的矛盾,以至於下層的禦史言官開始與頂層的閣老甚至首輔公開叫板,或者就是首輔對本派係內部的下層言官失去了控製。
無論哪一種,都是政治災難。
而且還有一件事申時行絕不敢忽視,那就是沈鯉已經改任左都禦史了,本身心學派在其“大本營”之一的都察院現在就要時刻警惕實學派的“反噬”,他這個首輔怎麼可能還在這種時候同自家的言官過不去?真要這麼做了,那就是親者痛仇者快啊。
同意不行,反對也不行,看起來隻能打太極了。
然而打太極也不靠譜。這麼多人上疏彈劾高務實“謗君”,皇帝要不做出個明確的態度來嚴斥甚至嚴懲這些人,高務實鐵定會上疏請辭,到時候就輪到皇帝坐蠟了——現在的這些目標也好、規劃也罷,乃至於實際主導,都是高家伯侄一手操弄下來的。高務實要是現在拍拍屁股走人了,皇帝怎麼辦?
這些事還乾不乾,乾的話可能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不乾的話麵子又往哪放?
所以皇帝的態度完全可以預料,他肯定要保高務實,因為保高務實就是保他自己。
這也是申時行不主張彈劾高務實的主因:你反對他的提議可以,搞他這個人就完全是作死,因為前者是皇帝還沒有表態同意的,而後者……相當於讓皇帝公然自己掌嘴。
這事兒穆宗都不肯乾,你們指望今上會肯?還以為是兩宮攝政的時候呐?
於是申時行枯坐許久,思來想去,發現隻能跟皇帝站在一邊反對,但是用詞卻要十分慎重,一定要儘可能的淡化影響。
換成後世的法律術語來說,大抵相當於“有罪罪輕辯護”——你們這麼說是不對滴,但是呢,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問題呢也不是很嚴重,所以……下不為例啊!
申元輔終於決定下來,親自研墨,提筆揮毫,在一封彈劾高務實“謗君”的奏疏票擬上一絲不苟地用台閣體寫下一段話。
“高務實前疏所論,茲事體大。爾曹急於維護祖製,其情可憫。然遽言謗君,實乃危言聳聽。不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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