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史記·季布欒布列傳》。
古往今來,一諾千金者何止季布一人?高務實的承諾同樣有口皆碑。這一點,早在他童年時期在衛輝的壯舉過後便已傳遍天下。空口白話借了三十萬兩,一文不少地歸還,這可遠遠不止“黃金百斤”,按照正常的換算,那是三萬兩黃金。
更叫人無法說出半句質疑之言的,則是他當時借那三十萬兩還是為了用於賑濟災民,而不是用於謀取私利。即便後來人們發現高務實這三十萬兩花得根本沒有吃虧,但也隻能說那是他經營有道了。
對於這樣一位素有美名又身為堂堂七鎮經略之朝廷大員的表態,即便是早已認為自己犯下大逆不道之罪的叛軍將領,也不由得怦然心動。
說不定這真是一線生機呢?
寧夏當前的局麵大家都看在眼裡,哱拜雖然一直吹噓寧夏城防堅不可摧,但大家都是武將出身,誰還不知道圍城這種事,隻要對方有能力長久圍困,呆在城裡遲早都是死路一條。
官軍有沒有能力長久圍城?答案仿佛是不言而喻的,偌大的大明當然有這樣的能力。
就算大夥兒都知道朝廷缺錢,但大夥也都知道朝廷的缺錢是由開藩禁引起的。開藩禁和平叛誰更重要?顯然所有人都認為肯定是平叛更要緊,所以朝廷如果實在被逼無奈,其實隻要暫停開藩禁,或者把預定的完成時間從三年大幅延長,絕對可以擠出錢來用於長期圍城。
既然朝廷有能力長期圍城,那麼也就意味著寧夏早晚要完蛋,哱拜父子早晚都得成為輸家。至於他們所謂的“以待天下有變”,諸將現在絕大部分都不看好了。
這個道理其實是明擺著的,原本哱拜用以說服他們的理由之所以顯得很充分,關鍵在於布日哈圖特意勾勒出來的大好前景:察哈爾收拾土默特;鄂爾多斯幫助寧夏穩定局麵,雙方伺機瓜分陝西;火落赤兄弟吞並甘肅,將青海、甘肅、鬆山連成一片。
按照布日哈圖的這個宏偉藍圖,四家將來可以合力將大明的西、北兩麵包圍起來,基本上就形成了蒙古帝國崛起時的態勢,隻要大家齊心協力,將來覆滅大明也是指日可待。一旦完成這樣的偉業,不僅圖們大汗的功績直追成吉思汗,即便是博碩克圖、哱拜、火落赤等人,哪個又不是一方大汗?重建新的“四大汗國”也不是不可以啊……
不得不說,布日哈圖的鼓動能力的確很強,哱拜就認為這個前景是完全可期的,一直對此堅信不疑。
然而事實呢?寧夏諸將一開始倒也真的報以了一番希望,可惜現實過於殘酷,原先的計劃隨著一場短短的呼日呼梁之戰便宣告了破滅。在布日哈圖藍圖中處於樞紐位置的鄂爾多斯部汗帳主力竟然被明軍——當然確切的說是明蒙聯軍——給一擊即潰,甚至連博碩克圖濟農本人都當場被俘了。
緊接著,鄂爾多斯部搖身一變,就徹底成了明軍的幫凶,調轉槍頭開始對土文秀發動攻擊,另一部主力伊勒都齊部也和脫脫一道去遠征火落赤去了。
這還有個屁的指望?就算再如何樂觀的估算,似乎也隻有一種可能扭轉頹勢,那就是圖們大汗趁著脫脫出征在外之際,迅速發起一場大規模的西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敗土默特,將整個右翼蒙古的局麵徹底扭轉過來。否則的話,一切宏圖霸業都不過隻是鏡花水月罷了,毫無實現的可能。
當然,也許還可以指望一下火落赤、著力兔兄弟二人,希望他們二人能夠依靠以逸待勞的優勢擊敗脫脫和伊勒都齊,若能如此,寧夏的局勢大概也還能稍稍穩定一段時間。
或許是對圖們與火落赤兄弟還沒有完全死心,寧夏諸將雖然都收到了檄文——其實還不如說是勸降書——但並沒有誰立刻行動起來,隻是互相之間悄悄聯係了一下,而具體說了什麼,外人就根本不知道了。
然而諸將的舉動卻驚動了哱拜父子,讓他們開始為自己的安危擔憂起來。
高務實的表態其實意思很簡單,就是典型的“隻懲首惡,餘者不究”,可惜對哱拜父子而言,這個態度等於催命符,因為他們父子二人就是高務實劃定的“首惡”。諸將都有了退路,惟獨他們父子二人退無可退,背後就是萬丈深淵,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然而父子二人一合計才發現,他們的看法居然還正好相反。
哱拜認為諸將雖然有了退路,但自己對他們的拉攏是很到位的,隻要圖們大汗和火落赤兄弟方麵還沒有傳來太糟糕的消息——就像博碩克圖被俘那種——那麼一時之間,他們就還不會聽信高務實的欺騙,轉而投靠官軍。
因此,就算對諸將的立場有所動搖,也還不到“清理門戶”的時候。畢竟此時高務實數萬大軍在外,內部如果出現這樣的動蕩,將會是十分危險的事,這種內亂完全有可能被高務實利用。
而哱承恩的態度則正好相反,他認為自從高務實出兵以來,官軍實在太過順利了。尤其是離寧夏最近且最強的援兵博碩克圖汗帳主力被官軍擊敗,反而成了明廷走狗之後,諸將對他們父子的信心一定會出現巨大的動搖,此時此刻根本無法斷定諸將會不會被高務實的勸降書所誘惑,鋌而走險乾出“大事”來。
因此哱承恩一力主張先發製人,就算考慮到大敵當前,內部不應出現太大的動蕩,那最起碼也要來個殺雞儆猴,用某個將領的人頭來警示一下其餘諸將,讓他們知道背叛哱家的後果有多嚴重。
聽完兒子的意見,哱拜陷入了兩難之地。哱承恩的說法並非沒有道理,尤其是對於一個軍事集團而言,如果在有反叛的苗頭時沒有及時遏製,後果有時候就會變得不堪設想。
但哱拜自認為自己很了解高務實此舉的意圖,他一定是想讓寧夏城內出現內亂,然後趁機猛烈攻城,一舉奪取寧夏。
自己如果像兒子希望的那樣來個殺雞儆猴,順利的話倒還罷了,萬一其中稍微出現點意外,城外的高務實一定會煽風點火,讓內亂爆發起來,再也不受控製。到那時候,他甚至不必攻城就能直接坐收漁翁之利。
殺雞儆猴雖好,可是在此時此刻,卻實在很難控製火候,一個搞不好就會變成點炮仗。
思前想後,哱拜還是拒絕了兒子的提議,不過他還是給了個表示,說先等等看,看火落赤兄弟和脫脫、伊勒都齊之間的戰鬥結果,同時也看看圖們大汗到底會不會出兵。
哱承恩並不滿意,又追問了一陣,哱拜隻好更明確一點告訴他,說圖們大汗離得遠,我等獲知消息可能延遲,那麼就看火落赤兄弟的表現好了。如果火落赤兄弟戰敗,咱們就立刻殺雞儆猴,以免高務實利用這一勝利繼續對諸將威逼利誘。
哱承恩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個說法,沉著臉回到自己的住處。
一回自己府上,哱承恩才知道來了客人。這客人哱承恩並未見過,偏偏卻聽說過他的大名——不是彆人,正是那個曾經在寧夏中衛抵禦叛軍的周哲。
哱承恩原本一聽就怒了,當場便要將周哲斬殺,不料周哲卻大笑道:“我來救你,你卻要殺我,當真是天下奇聞。”
哱承恩聽得心中一動,讓蒼頭軍家丁且慢動手,冷冷地道:“我哱家擁大軍十餘萬眾,便是鐵嶺李引城也遠遠不及,何須爾曹相救!”
周哲哈哈笑道:“李引城戰功封爵,乃是本朝邊帥之首,身份地位何等尊貴,豈是爾輩叛逆可堪比擬?爾輩自言擁兵眾多,且不說這所謂十餘萬大軍有幾成是真,我便問你一句:這大軍之中,你哱家占了多少,諸將占了多少?”
哱承恩心中一凜,麵色卻越發冷峻,輕哼一聲:“我哱家廣施恩惠於眾將,眾將之兵,便是我哱家之兵。”
周哲長歎一聲:“既如此,明日爾等首級便該高懸於寧夏城頭之上了……可惜啊,可惜啊!可惜高樞台本念你父子也是因為軍餉被扣、軍心不穩,才不得不做出這等事來,如此被殺,浪費了一身本事……”
哱承恩心中發寒,腦子裡晃過諸將的模樣,問道:“高樞台……你此言何意?”
“也不怕實話對你說了。”周哲一攤手:“高樞台派出多路說客前來寧夏城中遊說,學生不過其中之一,而且因為年老體弱,來得最慢……對了,不知其餘諸將可有人將此時告知於你?”
哱承恩麵色大變,連忙追問道:“你說其他人那裡早有說客前去?”
周哲不答,反而笑了起來:“看來是沒人告訴你了……唉,你這顆大好人頭,看來是保不住啦。”
哱承恩本就是個涼薄之輩,聽了這話簡直急怒攻心,恨恨地道:“老子早知道這群混蛋靠不住!收了檄文沒一個上繳,還能說是鎮之以靜,可府上去了說客,竟然也沒人稟報,這是真以為老子不敢殺人了!”
周哲撇撇嘴,道:“隨意殺人有什麼用呢?你就算殺了劉東暘,或是殺了許朝,其餘人難道就會被嚇住嗎?你也不想想,現在脫脫、伊勒都齊、太虎罕同三路精騎七八萬人去圍堵火落赤、著力兔二獠,他們還來得了麼?至於圖們,他不拿下大寧怎麼敢出兵西征,察罕浩特不要了嗎?
而我官軍的情況如何呢?除了陝西三邊六七萬大軍之外,山西援軍亦有數萬,川軍援軍還有兩萬,合計至少兩倍於寧夏,且都是各鎮精銳,不是寧夏城中這些臨時找來的烏合之眾。
如此情形之下,誰能來救寧夏孤城?既然無人能救,城中諸將誰不會為自己打算,聯合起來賣了你哱家父子,換個朝廷的既往不咎,甚至一世富貴,難道不好?”
哱承恩臉色連連大變,呼吸粗重,片刻之後問道:“高務……高樞台打算如何對待我?”
周哲聽得一愣,忽然發現了一個關鍵點:哱承恩居然沒提哱拜,隻是問了他自己。
“高樞台說……”周哲緩緩地道:“誰最先開城請降,便視為首功,若有殺敵以平城內爭分之舉,則功加一等。皇上那邊,高樞台可以保證能為其將功折罪,不僅不會有所加害,還能論功行賞。”
哱承恩眼珠一轉,問道:“怎麼賞?”他提醒道:“我哱家父子手中雖然沒有十餘萬大軍,但也有六萬之眾。”
周哲淡淡地道:“世襲寧夏總兵。”
哱承恩先是大喜,接著又有些不信,懷疑道:“我可沒聽說總兵也能世襲的。”
周哲搖頭道:“怎麼沒有,黔國公不是世襲雲南總兵嗎?”
哱承恩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道:“高樞台能讓我哱家父子和黔國公一樣?我且不問他能是不能……”
“你是想知道他為何這樣做,是麼?”周哲笑了笑,搖頭道:“這有何懷疑,大明眼下的敵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圖們,隻要能除掉圖們,大明就再無後顧之憂。與此相比,區區一個世鎮寧夏又算得了什麼,你以為皇上會在意麼?再說,寧夏總兵給你父子世襲,隻是照雲南舊製,又不關文官的事,高樞台何須小氣?”
哱承恩大喜過望,連忙拍著胸脯答應了下來,順便還表了個忠心,道:“倘使如此,將來若高樞台出征察哈爾,我哱家必請為先鋒,還高樞台此恩!”
周哲笑了笑,大大方方應了下來,又提醒道:“此事已是箭在弦上,若讓‘那些人’搶了先,剛才這些話我可沒有說過……”
哱承恩鷹鷲一般的眼眸中閃過一抹殺機,緩緩點頭:“既然他們不仁,也就休怪老子不義,周先生可在我府上稍坐,我這便去把事情趕緊辦了。”
周哲搖頭道:“坐就不坐了,我還得趕緊把這邊的消息告知樞台,要不然樞台還不知道究竟誰才是忠臣良將呢。”
哱承恩一聽這話,忙道:“不錯不錯,這事的確不能耽擱,那就有勞周先生了。”
周哲微笑著起身告辭:“哱將軍事忙,就不勞遠送了,今後學生在寧夏還有的是時候來將軍府上請益……告辭。”
哱承恩客氣了一句,等周哲一走,他深吸一口氣,朝身邊的家丁道:“去,調集蒼頭軍和寧夏本部,就說我奉家父密令,有要事馬上要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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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控製一下篇幅,哱承恩怎麼殺寧夏非嫡係諸將的事基本留白,明天的章節裡隻簡單交待一下,咱們馬上進入後續的餘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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