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王雖然隻是個自私自利的毛頭小子,政治水平也確實不怎麼樣,但正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他剛才就有句話說的很對:高務實當了朱翊鈞十年的伴讀,朱翊鈞對高務實的了解遠勝他人。
朱翊鈞幾乎完全猜出了高務實這樣做的用意,他的確是在“一舉多得”,而且總的來說已經近乎於麵麵俱到,無論哪邊都要對他報以感激。
這很高務實,因為他一貫善於平衡各方利益,總能在旁人理不出頭緒的紛亂之下切中肯綮。隻是……朱翊鈞不是朱翊鏐,也不是李太後、李文進,他需要考慮得更全麵、更長遠,所以他對高務實的這個做法暫時還存有一定的疑慮。
朱翊鈞並不懷疑高務實的動機,而且也認為高務實可以確保那個小島將來的收益,潞王放棄景王遺業而換做那小島,暫時來說肯定不會吃虧。
可是朱翊鈞認為,這一切都是建立在高務實這個人的基礎上。隻有高務實在,這小島的收益才能得到保障,那萬一要是高務實不在了呢?畢竟他又不是神仙,又不可能萬壽無疆!
誰能保證高務實的兒子也有他爹爹的本事?
封王建製,是為了讓這一藩永享富貴,賜田賜產的意義也正在於此。可倘若按照高務實的這個做法,那麼潞王一係將來安身立命的產業就變了性質,從穩定的田產收益變成了不可預知的商業收益。
還是那句話,高務實在,這筆交換肯定是劃算的,因為沒有人敢懷疑高務實的商業眼光。但高務實一旦不在了,潞王一係真的能靠著這種商業收益永享富貴嗎?這沒人敢保證,朱翊鈞也不敢。
應該說,朱翊鈞對自己這個親弟弟還是很關心的,隻要他不威脅皇位,朱翊鈞還是挺樂意為他多打算一些。
再說,萬一將來潞王一係真的因為這個交換而鬨得貧困潦倒,後人議論起來隻怕還是會歸咎於他朱翊鈞這個皇帝哥哥目光短淺,這當然不可接受。
朱翊鈞現在不光想要中興大明,而且想要建立太祖、成祖未有之功業,將蒙古這個兩百年宿敵徹底征服,永遠杜絕北方邊患。在這種心理的推動下,朱翊鈞現在對自己的名望相當看重,當然不樂意自己將來的“聖君”光輝受到潞王產業之事的影響。
隻是……現在的麻煩在於高務實的這個主意至少暫時來看肯定利大於弊,而且他顯然是一番好意,是為了幫自己擺脫兩難的境地,自己實在不好拒絕。
朱翊鈞正在為難,慈聖太後派來的人已經到了。朱翊鈞聽說是母後派來的,立刻就知道母後肯定是為了弟弟的事,當下便宣那宦官進來。
這次李太後派來的宦官倒不是什麼知名人物,也沒有多說什麼其他話,隻是老老實實把太後讓他轉達的話轉述給皇帝聽了,然後便恭恭敬敬告退而去。
朱翊鈞聽完卻沒有什麼反應,甚至還有些發呆,或者說是陷入了思考。
“朕是不是想得太遠了些?”他在心裡自己問自己。
母後和弟弟顯然根本沒有考慮到多年之後的事,他們隻是關心現在的收益,而現在的收益……反正有務實在,那肯定沒問題,所以母後就這麼決定了?
朱翊鈞歎了口氣,一時之間也隻能自行苦笑一下,暗道:希望是朕庸人自擾了吧。
搖搖頭,朱翊鈞便把陳矩叫了進來,吩咐道:“明日一早,你去兵部宣召務實來宮裡,就說朕要見他,問他……嗯,就說要問他禁衛軍的事。”
陳矩知道這隻是個借口,不過景王遺業歸屬問題事關重大,皇帝不肯馬上宣之於眾也是理所當然,於是連忙應了下來。
次日一早,陳矩便親自帶著人去兵部宣召,高務實一看陳矩親自來了,頓時知道昨夜宮裡多半已經有了定論——潞王進宮是瞞不過他的,隻是他不知道潞王是單獨和太後說,還是乾脆去找了自己的皇兄。當然,潞王和太後說了之後,太後再找皇帝也有可能,這對高務實來說差彆不大。
皇帝宣召的地點依舊是在文華殿,時間是講讀之後,所以高務實還可以稍微遲一點再走,他先在兵部看了看戚繼光遞交上來的練兵計劃。
這份計劃製定得比較謹慎,實際上是一個計劃兩種應變。按照這份計劃,禁衛軍最早應該在明年的三、四月左右具備戰鬥力,達到可以參戰的水平。
這個時間節點顯然比較早,原因是大明能對察哈爾部發起總攻的時間最早不會早於明年三月——現在已經是年末了,冬天肯定不適合對蒙古動兵,畢竟蒙古人哪怕是在冬天也可以說走就走,後勤壓力並不大。
而反觀明軍,由於是以步軍為主,且配備了大量的火器,後勤壓力遠勝於蒙古,所以要在冬天出塞的話,那就和自殺相差不大了。甚至退一步說,即便明軍出塞的主力也以騎兵為主,那也沒法和蒙古人比後勤——人家早就習慣了,四舍五入相當於沒壓力,這玩意還怎麼比。
因此戚繼光這個計劃的第一種應變就是針對這個最早的時間節點,爭取要在明年三四月份達成初步訓練目的,也就是“可堪一戰”的水平。
不過戚繼光在這份報告中也明確說明了,如果真的在明年三四月份參戰,那麼禁衛軍最好不要作為先鋒主力衝殺在前,應該考慮作為中軍存在,隻有在戰爭的關鍵時刻或者打順風仗的時候才出動出擊。至於其他時候,則還是要以求穩為第一要務,切記不可浪戰,否則損失兵力是小,損失士氣事大。
這個原則高務實很滿意,因為他知道軍隊的特性就是勝仗打得越多便越強,一支“常勝軍”的軍心士氣是一支“常敗軍”所遠遠不能比擬的,縱然他們兵力相差仿佛,裝備水平一樣,“常勝軍”也一定能完虐“常敗軍”。
這也是後世很多部隊明明都是一樣的製式裝備,但其中那些有著光榮曆史的王牌軍就是比普通部隊敢戰、能戰一個道理。
所以戚繼光的這個思路就是一旦“早戰”,那就把這次戰爭也變成練兵的一部分,用勝利來使這支部隊更快的進步。為了達成這一目的,謹慎是必須的,其要求相當於一些演義中的“隻許勝,不許敗”。
而戚繼光練兵計劃的另一個應變則是“晚戰”。倘若明年三四月無法發動戰爭,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禁衛軍這邊都不管那些,隻管逐項提升訓練水平,時刻保持聞令則征的狀態。
“聞令則征”是戚繼光的用詞,換做後世的話來說大抵就是“召之即來,來之能戰”。
至於其下戚繼光寫了足足近萬字的練兵細則,高務實暫時就沒有細看了,這個方麵他還是很相信戚繼光的能力的——反正肯定比他這個半吊子強,這一點他很有自知之明。
彆看高務實麾下的武裝家丁也好、南疆各地的警備軍也罷,說起來都是一流強軍的水平了,但這裡頭他高務實的功勞其實不大,充其量也就是早些年和戚繼光商討過一些戰術,然後請戚繼光按照這些戰術構想來幫忙製定訓練計劃。
換句話說,他隻是提供了一些曆史曾經證明過有效的戰術,而相應的針對性訓練計劃其實都是戚繼光操刀的,真要論練兵大師,還得看戚少保。
於是他代表兵部寫了部覆,同意戚繼光的練兵計劃。同時又寫了一封私信,讓他專心練兵,隻需要考慮禁衛軍的戰鬥力,不必考慮戰時的補給問題。
這話當然不是無的放矢,但戚繼光肯定也能聞弦歌而知雅意:高務實是在暗示他萬一真的早戰了,京華也有能力幫他在後勤上“兜底”——畢竟朝廷的後勤水平沒個準,大家齊心協力的時候表現還不錯,萬一朝中有點什麼變故,那就什麼都說不好了。
真要到了那種時候,高務實為了確保勝利,肯定得讓京華給禁衛軍兜底,至於時候的賬怎麼算,那也隻能到時候再說了。
回完部覆,高務實便動身入宮。
文華殿是高務實在皇宮中最熟悉的地方,就不必多介紹了。此時講讀已畢,朱翊鈞正在休息,聽到宦官們高聲稟告:“戎政侍郎高務實覲見——”之後,他立刻便宣高務實進了殿。
應有的君臣禮儀在文華殿中一貫被省去大半,朱翊鈞直接讓高務實在當年做伴讀時坐著的位置上坐下,然後道:“務實,潞王府昨天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不過還想聽你說一說。”
潞王府裡肯定有東廠和錦衣衛的人,這是毫無疑問的,高務實當然知道朱翊鈞肯定清楚昨晚自己去過潞王府。再加上潞王這小子也不會商議什麼“機要”,事後還光明正大的開了個會,那就連具體的對話都可能被皇帝知曉了。
不過這事對高務實來說本身就沒什麼值得隱瞞,他本意隻是不希望在事情沒有定下來之前在外界傳得沸沸揚揚罷了,但對朱翊鈞卻沒有保密的必要,因此又把昨天的情況原原本本敘述了一遍。
朱翊鈞聽完微微點頭,道:“後來潞王進宮找了母後,你知道嗎?”
高務實搖頭,答道:“潞王進宮臣是知道的,但進宮之後的情況臣就不得而知了。”
這個回答朱翊鈞很滿意,尤其是高務實不隱瞞他手中有自己的情報係統,說明他對自己依舊忠誠。
其實情報係統這種東西並不稀奇,高務實有,申時行難道就沒有?無非高務實特彆有錢,他那京華的人手又多,所以可以布局得範圍比較廣、比較細罷了。
而申時行的情報係統則主要靠他們心學派的官員、門生等形成,局限性更大一些罷了。但不管怎麼說,性質上並沒有太大的差異。
隻要他們並沒有把手直接伸進宮裡,對於這些潛規則,朱翊鈞都可以視而不見。
當然,他們在宮裡都有自己的“盟友”,這也是潛規則了,朱翊鈞照樣懶得多問——這種事曆朝曆代都有,大明當然不能免俗,他沒興趣在這方麵費神,隻要不出格,他就和曆代皇帝一樣睜隻眼閉隻眼。
“太後和潞王大抵同意你的想法,不過……”朱翊鈞微微皺眉,似乎遲疑了一下,緩緩地道:“你跟我說句實話,那小島將來的收益可以確保多長時間不會出大漏子?”
高務實愣了一愣,有些意外地問道:“皇上此言何意?”
朱翊鈞一擺手:“做買賣嘛,我也聽說過,就算是那些鹽商也有生意失敗的時候,你就和我交個底,潞王在這小島上收租,至少能保證多少年紅紅火火?在你有生之年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吧?”
高務實這才知道朱翊鈞現在想問題想得這麼遠了,不過他提出這個問題也表示他的確還是一個單純的“皇帝”,對於商業上的事情仍然不理解。
李嘉誠說過,“決定房地產價值的因素,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還是地段。”
“那個小島”之所以能崛起,後世有人以為關鍵因素是英國人,其實不然。
英國人當然是其中的一個因素,但曆史上英國人占的地盤那麼大,手底下又出了幾個香港?
它能崛起的根源還是在於“地段”,也就是區位優勢,英國人之所以看上那地方,本身也是因為這一點。
高務實的計劃相當於是提前了兩百年將香港開發出來,其所利用的是它可以充當西班牙人的貿易落腳點,這和英國人在原曆史上乾的事基本類似。差彆當然有,但那主要隻是主權方麵的,貿易屬性沒有太大變化。
“原來皇上是擔心這個?”高務實哈哈一笑,搖頭道:“皇上,臣不會害潞王的,那小島隻要開發起來,潞王府就算是端了金飯碗,隻要潞藩一係自己不把地賣掉,幾乎不可能會有破落的一天。”
不等朱翊鈞再問,他頓了一頓繼續道:“皇上,臣打個比方吧:這就好比是把長蘆鹽場永久賜予潞藩一般,您說,潞藩隻要自己不出事,怎麼可能敗落?”
朱翊鈞愕然片刻,問道:“你確信?”
“臣確信。”
朱翊鈞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終於放棄了,點頭道:“好吧,那這件事便依你的意思辦。不過今天找你來,還有另一件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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