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皇兄,你們找我?”
那宦官的宣號剛一落音,永寧公主已經匆匆進來,朝李太後和朱翊鈞各自行了個禮,有些氣喘籲籲的模樣。
李太後見女兒麵色潮紅,喘息不定,額頭甚至還有一層細密的汗珠,不由得略帶怪責地道:“就算是找你,也不必這麼著急,怎麼這都要出汗了?你是長公主,已經是做姑姑的人了,遇事要端莊嫻靜……”
朱翊鈞則笑道:“母後,您就少說堯媖兩句吧,她這麼急著趕來,還不是怕您久等?來人,給長公主賜座。”
賜座其實並不需要額外搬凳子,含清齋裡自有陳設,女官們隻是上來給墊了個墊子,便請永寧公主落座了。
等她坐下,李太後便問:“為娘之前聽說你出宮了,可有此事?”
女兒和兒子還真就不同,李太後在朱翊鈞麵前自稱“哀家”,這是很正式的稱謂,但到了女兒麵前就變成了“為娘”,就仿佛是民間母女說話時一般。
當然,大概率是因為朱翊鈞的身份特彆,他是皇帝嘛。
永寧公主一臉詫異,問道:“出宮?”
“沒有?”李太後果然一怔,眼珠轉了轉,最後落在朱翊鈞臉上,蹙眉道:“皇帝,你怎麼說?”
朱翊鈞笑著搖了搖頭,道:“母後,事情這不是已經清楚了麼?堯媖要是真出了宮,這點時間怎麼回得來?”
李太後也鬨得有些糊塗了,想了想,又朝永寧公主道:“堯媖,你長春宮裡今兒個有人出宮嗎?”
“有啊。”永寧公主看起來很鎮定,飛快地答道:“衛敏和秦霜兩個今天出宮了。”
這兩人是經常跟著永寧公主的,衛敏不必說了,秦霜就是那個小圓臉宮女,李太後見得多了,也知道這兩人。
“她們一齊出宮了?”李太後追問道:“是去采買,還是有什麼其他事?”
永寧公主搖頭道:“女兒宮裡很少需要采買的,她們倆是代女兒到白玉樓查賬去了。”
果然還是白玉樓。李太後心中暗暗留心,但麵上則不動聲色,隻是問道:“你又不是高務實的東家,他有什麼賬是該你去查的?”
永寧公主笑道:“母後說笑了,就算是皇兄,也隻是高中丞的君上,誰有那麼多銀子能做高中丞的東家?”她頓了一頓,接著道:“不知母後是否知道女兒有個慈善基金?那基金就是請高中丞代為打理的。每過一段時間,京華方麵都會準備好近期的收支明細,請女兒派人過去查驗。”
李太後本來心裡還有最後一絲疑慮,那就是既然每過一段時間就要查驗,可見此前也是有過的,那何以之前沒有人來向自己稟告,這次偏偏就有人來了呢?
但朱翊鈞已經開口了:“母後,事情看來是清楚了,依兒臣看,可以把那誣告之人叫出來了。”
李太後想了想,還是覺得兒子女兒更靠得住,便點了點頭,吩咐道:“把張信叫來。”
永寧公主聽了這個名字倒是沒什麼反應,而朱翊鈞則明顯麵色一僵,剛才的輕鬆之態逐漸消失,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
張信本人倒沒有什麼大不了,但他有個乾爹,叫張鯨。
雖然不管什麼宦官,在朱翊鈞眼裡都不過隻是奴才罷了,但張鯨好巧不巧的,正好是他剛剛打算重用的一個,這就有些讓他惱火了。
朱翊鈞心裡暗暗道:張鯨啊張鯨,你最好沒有摻和進來,要不然……朕也隻好拿你去給求真一個交代了。哦,還有一個劉守有……
叫張信出來倒是很快,原來此人“告密”之後並沒有走,就留在含清齋對麵的涼亭候著。
這宦官隻是個少監,但因為乾爹張鯨的緣故,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獲賜了飛魚紋——意思是那衣服還是少監服飾,隻是上頭繡了飛魚。
實際上宮裡的飛魚紋服飾不少,但隻有大宦官們才得以真正有機會穿“飛魚服”,並且一般還不是“大紅紵絲”這四個字打頭。能穿“大紅紵絲飛魚服”的,通常都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以上了。
張信很年輕,看起來才二十出頭的樣子,他進了含清齋,一看皇帝也在,心中不由暗喜。但再一看,卻差點嚇尿了褲子——為什麼永寧公主也在?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朱翊鈞已經冷冷地開口了:“張信,朕問你,你為何要汙蔑永寧扮成宮女模樣私自出宮?”
張信陡然還魂,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大聲喊冤:“皇爺,冤枉啊,奴婢怎敢汙蔑長公主殿下,奴婢早上的確看見長公主殿下穿著一身女官服飾,和另一個女官一道從玄武門出了宮啊!”
朱翊鈞冷笑一聲:“若是永寧出了宮,那現在是誰坐在你麵前?張信,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還要狡辯嗎?”
張信一邊大聲喊冤,一邊福至心靈地想起一件事來,道:“皇爺,長公主出宮一事,玄武門的守衛們也瞧見了,皇爺要是不信,可以召他們前來問話!”
朱翊鈞心中一緊,暗道:糟糕,今天玄武門是錦衣衛的人當值,而今天這件事又和劉守有逃不脫乾係,這玄武門的守將若是劉守有的親信……
他想到這裡,不禁有些猶豫起來,李太後見了便問道:“皇帝怎麼不說話?”
朱翊鈞剛想用“玄武門離得有些遠”來搪塞,誰知道永寧公主卻主動道:“皇兄,小妹也覺得應該讓玄武門守將來當麵對質,若不如此,何以證明?”
朱翊鈞聽了,心裡暗暗叫苦:這下糟糕了,堯媖怕不是以為那玄武門守將是我親信,這可如何是好,我堂堂一個皇帝,怎麼會親自過問區區一個玄武門的守備事宜?我連今天玄武門守將是誰都不知道啊。
然而事已至此,朱翊鈞也沒法推脫了,隻好輕咳一聲:“那就傳吧,陳矩……”
“回皇爺的話,奴婢剛才去請長公主殿下的時候,琢磨著最後萬一需要玄武門守將來做個見證,未免耽誤時間,已經提前差人去傳了。”
朱翊鈞心中一動,點頭道:“哦,那正好……不錯,你這思慮倒也周詳。”
陳矩自然謙謝。沒多久便見一位身材高大的錦衣衛百戶穿著飛魚袍匆匆過來,朱翊鈞命他進來說話。
那百戶一見慈聖太後和皇帝都在,推金山倒玉柱地拜倒,口中道:“臣錦衣衛百戶駱秉良,叩見慈聖太後,叩見皇上,叩見永寧長公主。”
“駱秉良,你今個是在玄武門當值?”朱翊鈞根本不認識此人,隨口一問。
駱秉良道:“回皇上的話,臣今日上午當值玄武門,下午改西華門。”
“哦,既然上午在玄武門,朕問你,永寧長公主今天早上可有從玄武門出過宮?”朱翊鈞朝永寧公主一指,道:“你看清楚了,不要認錯。”
駱秉良隻是略微抬頭瞥了一眼,立刻垂下頭,道:“回皇上,長公主殿下今日上午不曾到過玄武門。”
張信聽得大驚,怒指駱秉良,大聲道:“你胡說八道!當時咱家還瞧見你跟長公主說過話呢……”
“放肆!”朱翊鈞一拍茶幾:“朕還沒問你話,有你說話的份嗎!”
陳矩這次極其難得地插了句嘴:“張信,你自小入宮,到如今也已十餘年了,應該知道咆哮君前是何等罪名……要咱家代張內官教一教你嗎?”
張內官,說的就是張鯨,他的本職是內官監掌印太監,名義上的職司是掌管采辦皇帝所用的器物,實際上也管著內帑的一些用度。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張信連忙認罪,但馬上又辯解道:“但奴婢隻是一時激憤,這駱秉良明明……”
“夠了!”這次卻是李太後聽不下去了,一臉厭惡地道:“你先來哀家這裡告刁狀不說,現在永寧也說了沒有出過宮,這個駱秉良是當值的守將,也說沒有見過永寧,你還當著哀家和皇上的麵在這裡威脅證人!”
她話還沒完,又轉頭對朱翊鈞道:“這奴才該怎麼處置,皇帝決斷吧!”
朱翊鈞見母後沒有深究,心裡不知道是高興好還是不高興好,當下點了點頭,道:“汙蔑長公主,論罪當死。”
但這句話說出來,永寧公主似乎有些不忍,勸道:“皇兄,事情既然已經澄清了,能不殺人還是不要殺人吧。”
李太後倒也沒料到朱翊鈞開口要殺人,她比永寧公主更信佛,當下也道:“既然堯媖仁慈,皇帝你看……”
“那就發往孝陵衛種菜。”朱翊鈞倒是無可無不可,他隻想趕緊把事情了了,殺不殺一個小太監根本無所謂。
誰知道張信卻嚇昏了頭,雖然是鬼門關走了一圈又轉回來了,但孝陵衛種菜也不是什麼好差事啊,那玩意兒一樣可能死人的!他一聽這個處置,頓時哭喊著道:“皇上,奴婢冤枉啊,奴婢是聽乾爹的話去特意盯著玄武門的,奴婢真的看見了……”
朱翊鈞的臉色一瞬間就鐵青了,猛然站起來,喝道:“來人,拉下去!”
皇帝震怒,周圍的人自然忙不迭動起來,幾名淨軍立刻衝進來將張信摁住,二話不說就往外拖走。
然而張信的話還是回響在所有人耳邊了。
永寧公主蹙眉道:“皇兄,這奴才是跟誰的?”
朱翊鈞臉一抽,但妹妹問起,他又不能不答,隻好無奈道:“是張鯨那廝。”
永寧公主站起身來,朝朱翊鈞福了一福:“請皇兄替堯媖做主。”
朱翊鈞張了張嘴,下意識又朝陳矩看了一眼,陳矩微微搖頭。
李太後也看見了這個動作,把臉一板:“怎麼,你妹妹都被一個奴才給欺負了,你這做哥哥的還打算不說話?”
這個罪名就有點大了,朱翊鈞連忙把所有心思都丟開一邊,立刻道:“母後說哪裡話,兒臣隻是,隻是覺得這事實在有些詭異……不過既然母後和堯媖都覺得罪證確鑿,那張鯨自然是該罰的。”
朱翊鈞正打算說“將張鯨降為奉禦,以觀後效”,誰知道李太後卻點了點頭,先開了口:“那就好,既然皇帝也說該罰,就罰他也去孝陵衛吧。念他效勞有年,就不必種菜了,去做個孝陵衛司香便是。”
朱翊鈞一句話被憋了回去,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本來的意思是先把張鯨降級到最低,然後再派人查一查看看究竟怎麼回事,再然後才做最終的處理——如果是無辜的,自然就官複原職,如果的確是他所主使,那免不得也是去孝陵衛走一遭了。
但李太後這句話一說,這查證就等於沒了,直接按最糟糕的辦。
朱翊鈞乾笑一聲,還是決定就按母後和皇妹的意思辦算了,張鯨雖然頗得他的寵信,那也是因為之前做事做得不錯,而今天這件事……即便他不知情,但他的“乾兒子”做出這麼一檔子事來,他至少也是個管教無方,也不算太冤枉他了。
罷了罷了,孝陵衛司香就孝陵衛司香吧,好歹還算個宦官裡的文職,乾的事和禮部差不離,也不算太委屈他了……
李太後見兒子似乎默認了,便道:“堯媖既然沒事,就先回去換身衣裳吧,彆回了汗生病。”
永寧公主便起身謝過母後,然後就打算走。朱翊鈞見事情搞定,也起身打算告辭。
李太後皺眉道:“皇帝,你不是來問疾的嗎?”
朱翊鈞這才想起自己是打著“問武清侯疾”的名義來的,忙道:“自然是來問疾的,兒臣不是要走,是……呃,那個,陳矩,你送一送永寧。”
陳矩的表情控製能力看來很到位,愣是忍住沒笑,一本正經地應了,這才退出含清齋去追永寧公主。朱翊鈞則開始假模假樣開始找母後問起自己外公的病情來。
卻說陳矩追上永寧公主,永寧公主立刻讓自己的隨從退後一些,一邊走一邊小聲對陳矩道:“沒殺那個張信,他不會不高興吧?”
陳矩當然知道“他”是誰,微微一笑道:“張信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棋子罷了,殺不殺都無所謂,高中丞不會在意的。”
永寧公主放下心來,然後又想起一件事,問道:“他怎麼知道那個百戶會幫咱們?”
“您說駱秉良麼?”陳矩笑道:“此人是湖廣人,早年曾經投在前輔臣張江陵門下,不過那隻是靠著籍貫之故,並不怎麼受重視。後來張江陵的勢力煙消雲散,一直到梁夢龍與高中丞合作,這些勢力才逐漸又開始聚攏,並且投入到高中丞門下,駱秉良就是其中之一。”
永寧公主這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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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張鯨畢竟不是馮保,我想了想,不打算給他更多戲份了;2,大家可以猜一猜駱秉良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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