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安南的捷報終於快馬加鞭地送到了京師,除了遼東和薊鎮之外,許久未聞邊喜的大明朝廷一時精神振奮起來。
拿下升龍不足為奇,拿下清化卻值得大書特書一番,而以“區區”五萬狼兵和一乾家丁就拿下升龍和清化,基本已經抵定安南大局,這……這可真是喜從天降、大快人心、普天同慶、奔走相告的大喜事啊!
京師官民彈冠相慶,這位高文正公的親侄兒、皇上的十年同窗、大明的六首狀元果然出手不凡,不對,這已經不是出手不凡,這簡直是神來之筆!
為什麼?因為高巡按沒花朝廷一文錢,就報了從宣宗算起,到萬曆天子朱翊鈞正好十世的大仇!
這是什麼樣的功勞?
彆提什麼安南蕞爾小邦,小邦也可以有大仇!這蕞爾小邦當年硬是逼得大明不能不退兵放棄交趾!
而現在,大仇得報了!
宮裡有知情人士傳出消息,說皇上接到高按台奏報之時,看完奏章,把奏章猛地往禦案上一拍,大喊三聲:“痛快!痛快!痛快!”
又覽奏再三,長歎一聲:“十世之仇,朕為祖宗複矣!”
不過宮外得到的消息僅止於此,事實上,朱翊鈞還立刻把內閣閣臣傳至文華殿,又親禦文華殿禦閣臣議論此事。
所謂議論,無非兩條:朝廷行止,賞功示恩。
賞功方麵好理解,高務實、黃芷汀、岑淩及一眾土司,此戰俱有大功,所謂德懋懋官、功懋懋賞,朝廷不可能沒個表示。
而行止,則比較有意思了。安南拿下來了,要還是不要?
按朱翊鈞的心思,安南若是拿不下來,那也就罷了,既然拿下了,怎能不要?
他這個年紀,正是一門心思想要“搞個大新聞”的時期,如今高務實幫他拿下安南,報了九世之仇,這要不耀武揚威一番,豈不是錦衣夜行?
誰知閣臣們似乎已經先有過一番商議,均不認可朱翊鈞提出的“再設交趾承宣布政使司”等構想,表示前車之鑒不遠,直接統治交趾還需謹慎。
至於理由,無非還是之前那些理由,比如申時行就表示:“昔日安南年賦不過七萬兩,就鬨得民變四起,朝廷所費不啻十倍有餘,況此地民風懶惰,空有良田,不肯安種,我朝廷若再次收回直轄,將來可有這般餘力餘財,源源不斷往裡填?”
餘有丁對此表示同意,許國也附議了。
張四維想了想,道:“臣記得此前高務實上過一道奏疏,提到過‘或可使土司固安南’之說,不知他就此有沒有更詳細的說道?”
朱翊鈞神色微微一動,但還是不太願意放棄將安南從安南都統司改為交趾布政司,又朝郭樸望去。
郭樸想要求退,這是大夥兒都知道的事了,就看皇上什麼時候準,或者說看兩宮什麼時候準。他既然一心求退,自然心中坦然、麵色淡然,平靜地道:“皇上若肯將高務實一輩子放在安南,那麼老臣覺得,把安南改做布政使司也是可以的。”
朱翊鈞一怔,繼而無奈起來。他現在對郭樸已經不光是敬畏的問題了,關鍵是郭樸一心求退的心境之下,說話少了很多顧忌。
少了顧忌不代表胡說八道,而是過於一針見血,有時候皇帝就會比較為難。追究是不可能追究的,不說身份資曆了,關鍵是人家本來就是在就事論事,並沒有借題發揮,隻是……
比如剛才這個回答,他看起來是順著皇帝的意思說話:你不是想把安南直轄麼?也不是不可以,讓高務實一輩子鎮守在安南,以他的手段,安南調皮不起來。
可是,朱翊鈞怎麼會肯?高務實是他老早就打定主意要用為輔臣的心腹、股肱,一直丟在安南算什麼事?
說得不客氣點,安南和高務實,讓朱翊鈞挑,他想都不會多想,直接就會選高務實。
畢竟,把安南收回來直轄,主要還是年輕天子的麵子問題。
要論劃算不劃算,他朱翊鈞難道不知道直轄安南十有八九要蝕本?
況且,把高務實丟在安南,高黨還不得拿奏章把他這個皇帝給淹沒了?那可是他們心目中沒有爭議的“未來領袖”,這麼一個人不呆在內閣,卻被皇帝摁在安南那種“鳥不拉屎的南蠻之地”,這是酬功還是罰過啊?
“高務實不可能一直呆在安南,他此番立有大功,隻待禦史任期一到,朕就要調回京師大用的。”朱翊鈞這話既是表個態,也是放個風,免得到時候有人跳出來嘰嘰歪歪。
不過大夥兒對這話基本免疫,高務實這次有功是肯定有功的,怎麼賞卻是大問題,調回京大用這個話,暫時聽聽也就罷了,具體還很難說,不過這事兒待會兒再說也不遲。
朱翊鈞見他們都不說話,還以為眾閣臣是以此沉默來表示抗議,他現在還不大敢跟內閣真正鬨起來,見狀歎了口氣,道:“那諸位愛卿說說看,安南該怎麼處置?總不能打都打下來了,我大明朝廷卻來個不聞不問吧?”
張四維又接過之前的話題,道:“莫氏也好,黎氏也罷,說起來都是叛臣,不過黎氏乃是舊叛,莫氏當年雖篡黎氏之國,但在世宗時便降服於我大明,眼下乃是我大明之內臣,相較於黎氏,總歸要親一些。不過,臣以為此事還是需先問明高務實,眼下安南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官情民情,才好做出判斷。”
張四維這話算是滴水不漏了,先論舊過,莫氏黎氏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再論親疏,莫氏比黎氏那倒是好多了;最後再論時局,時局嘛,按照大明的慣例,都是要由當地該管官員先發表看法的。
所以,張四維現在雖然還搞不清高務實究竟是怎麼打算,但有一點很明確:高務實是他的親外甥,隻要不涉及到造反之類作死的事,他能幫的肯定會幫襯一把,那麼把主動權交給高務實,就是他現在最需要做的事。
朱翊鈞對這話倒是沒有什麼意見,點了點頭:“這事兒肯定得問高務實的看法,安南本就歸廣西管轄,他是廣西巡按,安南又是他打下來的,不問他問誰?不過,有備無患,朝廷也得先有個基本的態度,譬如說:高務實如果認為可以改布政司,朝廷要怎麼改?高務實如果認為不能改布政司,朝廷又該怎麼處置?”
郭樸沒說話,張四維剛剛說完,申時行隻好接過話頭,道:“若是廣西巡按認為該改布政司,想必一定會說明原因,以及該如何改,這一點咱們現在倒是不必過於著急。臣以為,不妨先議一議,如果廣西巡按認為安南局勢不穩,或者出於彆的原因認為不能改,則朝廷應該如何應對。”
朱翊鈞點頭道:“申先生說的也對,那申先生不妨先分說分說。”
“臣以為,安南若不能改布政司,無非還是那兩個原因,亂與窮。這兩點都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事,一旦該按認為安南製度不宜輕變,朝廷還是應該鎮之以靜。不過,莫氏原先隻有半個安南,還能老老實實的,倘若有了整個安南……臣卻有些擔心。”
朱翊鈞見幾位閣老都有些深以為然之色,隻好道:“其實在出兵安南之前,高務實曾給朕密奏過這件事,他認為可以引入土司,壓製或者說製衡安南莫氏。”
這是個新鮮話題,朱翊鈞是從高務實上次的密奏得知的,而諸位閣老顯然是第一回聽見這個設想,不禁都是一愣。
連郭樸都忍不住問道:“所謂引入土司,不知是怎麼樣的一個引入?”
“簡單的說,就是這次隨著高務實出兵的那些土司,都讓他們換地,換到安南去。”
這下子就更新鮮了,申時行詫異道:“讓土司們遠離祖地,這隻怕有些難吧?”
餘有丁也是搖頭:“想法倒是不錯,但臣擔心這事兒不好辦,畢竟故土難離啊……”
而許國對高務實要更了解一些,想了想才道:“該按可有說得更詳細些,怎麼個‘換地’之法?”
張四維也忍不住發言,道:“換地什麼的,就跟做生意差不多,這一點臣倒是相信高務實的……隻是,安南人又怎麼可能接受?廣西方麵的土司,臣記得這次算是大部分都跟著高務實南下去了安南,就算該地土司本人沒去,也多半是派了兵的,這麼多人全部換去安南,安南人自己怎麼辦?”
郭樸也點了點頭,道:“鳳磐的話有道理,桂西、桂南雖然大多都是山區,但地麵不小,如果換去安南,安南人自己豈不是要沒有立足之地了?這些土司在桂西桂南,對治下都是一言而決的,換去安南用什麼名義呢?如果仍然是土司,那這樣的權力給到他們手裡,安南百姓又能接受得了嗎?會不會鬨得比永樂朝更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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