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西郊,見心齋。
現在的見心齋,已經比早前皇帝賜給高務實之時大了四五倍,不過麵積雖然大了,但裡頭的建築增加得不算多,隻是在原建築群又加了兩棟小樓,隔出兩所院子來。
一所在西廂,修得比較精致,但陳設卻文雅樸實,乃是給老師郭樸住的。
一所在東廂,修得比較大氣,而陳設就比較對不住高諭德散財童子的大名了——彆的且不說,光說裡麵的家具,就沒有一件來自南方的珍貴紫檀木,甚至是大明本土也不算少見的黃梨花木,都沒有用到。
高務實這裡的家具,清一色用的北方比較常見的櫟木。其實櫟木這種木材並不差,也許說櫟木很多人表示沒聽過,那麼可以提一提它的另一個名字,叫做“橡木”——了解英國皇家海軍曆史的人,肯定不會對這個詞感到陌生。
橡木做家具當然不是高務實為了省錢,他還不至於缺這點木材,畢竟這是在明代,木材還是有保障的,哪怕是要南方的紫檀木、黃梨花木也好辦。他用橡木製造家具,是因為他已經特意調集了一批木工,正在熟悉橡木屬性,為將來的造船提前打個基礎。
不僅如此,高務實甚至在見心齋也移栽了幾棵不小的橡樹,用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這件事。
見心齋的規模擴大了不少,但高務實空出了其中很大一片白地沒有動工建設,所以現在的見心齋看起來有些空蕩,從他自己常居的東廂房再往東望去,便是那一片空地。
東廂房有一棟三層小樓,叫做守心樓,是高務實平時的住處。其中三樓是他的臥室,二樓是書房,一樓是會客花廳。
高諭德自己雖然無品無級,但可能沒人敢把他當做無品無級的閒官看待,畢竟小閣老不是白叫的。一般來說,能來拜見高務實的人,在京師肯定都能算得上一號人物了。但即便如此,這些人絕大多數也就隻能到一樓的花廳。
然而今天,高務實卻是在守心樓的二樓會見一位訪客。
此人不是彆人,正是連夜從大同風塵仆仆趕來京師的前大同鎮守太監黃孟宇。
黃孟宇是個粗中有細的人,這一點高務實早就知道,所以對於黃孟宇來京之後連京師大門都沒進,就直接先來見心齋拜見自己一事,並不是十分驚訝。
至於黃孟宇的態度,高務實就更滿意了——黃孟宇的拜帖上明明白白的寫著“沐恩門下走狗小的黃某頓首百拜”。
黃孟宇是個宦官,但卻用了一種武將麵對文臣的方式來寫這個拜帖,這裡麵當然是很有講究的。
宦官是皇帝家奴,當然不應該成為某個文臣的“門下走狗”,那純屬犯忌。但黃孟宇這個太監不太一樣,他是邊軍鎮守出身,按照明朝的習慣,這種宦官哪怕在給朝廷上疏之時,也可以自稱為“臣”,譬如當年鄭和便是這般。
在這裡頭,太監是把自己當做鎮臣的,而朝廷也是這麼認可的。鎮臣當然也有文武之分,可是在朱元璋的祖訓裡頭,太監不準讀書,即便後來這個規矩早就破了,秉筆太監要是不讀書,還怎麼批紅?
但即便如此,鎮守太監雖然乾著監軍的活,其地位仍然被默認為武臣類似——文官不可能把太監當做跟自己平起平坐之輩。
於是,黃孟宇這裡便耍了個滑頭,用了這樣一種與武臣習慣一樣的拜帖,來表明自己的立場。
但最能說明黃孟宇目光長遠的卻還不是這份自謙,而是他沒有如一般人那樣,把這樣的拜帖遞給高拱,而是遞給了高務實。
按理說,高拱才是帝師,才是內閣首輔兼掌吏部事,他黃孟宇好歹也是高升回京來做司禮監秉筆太監來了,其在內廷的地位大抵相當於內閣中的群輔。這樣的身份,就算要遞上一份投名狀,那也應該遞給高拱才理所應當。
但他偏偏沒有遞給高拱,而是直接把這樣一封不能等閒視之的拜帖遞給了“無品無級”的高務實。
高務實心中也不禁感慨:要是孟衝有黃孟宇這樣的大局觀和長遠的眼光,在原先的曆史上又何至於混成那樣,隆慶一死他就立刻被馮保取代,並從此銷聲匿跡,不複見於史冊?
黃孟宇這個做法,不僅是有長遠的目光,知道自己在秉筆太監的位置上不可能很快就再得到多大的提升機會,必須慢慢打磨資曆,以及加深皇帝一家對自己的了解和信任,這至少需要好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所以急著往高拱身邊靠並無絕對的必要——那個時候高拱就算一切順利,也差不多該到年老致仕的時候了。
同時,這個做法還十分有決斷,因為這是押寶在了高務實的身上,而高務實年僅十歲!
正常來講,哪怕高務實學業無雙且仕途一帆風順,這一注押下去,隻怕也要十多年才能有機會回本。
所以,這是一場豪賭!他賭的就是高拱和高務實兩代人從政的時間能夠銜接起來,或者即便他們伯侄二人雖然無法做到無縫銜接,那麼至少在他們中間也能有“高黨”之人可以做一個過渡。
高務實的確有這樣的準備,所以他才力勸高拱把郭樸召回京師起複,因為曆史上郭樸一直活到了萬曆二十一年!
但黃孟宇為何會有這樣的把握?這裡麵卻有一點誤會:在黃孟宇的眼中,高黨兩代之間的銜接人物卻不是年紀比高拱還大一點的郭樸,而是高務實的親大舅張四維!
在黃孟宇看來,高拱把郭樸召回京師起複,其一當然是繼續加強高黨對內閣的掌控能力,而其二則是為推薦張四維入閣鋪路!
眾所周知,內閣的人數雖然沒有定製,但一般而言,通常是四到五人。而眼下的內閣已經隻剩三個人了:高拱、郭樸、張居正。
其實黃孟宇隱約覺得高拱跟張居正的關係似乎並不如外界傳聞的那麼好,那麼親密無間,這一點在高拱讓郭樸負責了高務實上疏提出的“整肅驛路”之時,黃孟宇就有些懷疑。
不過,即便高拱與張居正之間沒有齟齬,兩人真的就是親密無間的好盟友,那也無所謂,因為內閣還是缺員,至少應該能再補進去一人,而這一人在黃孟宇看來,十有八九應該就是張四維。
張四維無論從年齡、資曆還是親疏程度乃至執政理念上來說,都是高黨兩代之間最好的銜接人物,因此黃孟宇就自己腦補了一個內閣掌權時間表:
高拱如果按例在七十歲致仕,那就是十一二年之後,當時的高務實已經二十出頭,按照這次他道試所表現的水平,當時估計已經金榜題名,正式進入仕途了。
這時候高拱可以放心致仕,把張四維推上來,此時的張四維大概是五十七歲。接著高拱的班繼續乾到七十歲致仕,那就又過了十二三年,高務實這時候三十三歲上下。高務實深得聖眷,又是太子伴讀出身,如果他中進士得早,到了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完全有資格入閣了!
黃孟宇自己今年也才三十一歲,二十多年後正好五十出頭,對於民間而言雖然已經是爺爺輩的人了,可是對於官場中人,這簡直就是黃金年紀,到時候再來一個內外結合,自己還怕沒有機會乾一乾這司禮監掌印?
甚至,如果自己運氣好的話,搞不好在張四維時代就能得償所願呢!
想到這裡,黃孟宇對高務實的感激就更真實了,恭恭敬敬地道:“侍讀,您也知道我老黃在邊鎮呆久了,不是太懂京裡頭的事。這次得蒙侍讀和元輔器重,得以重回神京,老黃心裡頭是真的感激萬分,就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不負您二位的期望,還望侍讀提點。”
他不喊高務實“諭德”,不是不知道諭德乃是太子宮官,比起侍讀更顯得高務實前途看好,而是因為這一聲“侍讀”,可以表明他和高務實結識得早,乃是舊交。
高務實笑了笑,對黃孟宇這種聰明人,他也不假作客氣了,直接道:“老黃,你的任務有幾件,不過其他的咱們可以待會兒再說,最重要的一件你卻現在就要記好。”
“請侍讀指點。”黃孟宇連連點頭,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高務實直視他的眼睛,緩緩地道:“去和馮保作對,讓他以為你是我們調回京師準備取代他的那個人,並且儘量讓他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