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的奏疏,這一次是走的詹事府遞上,通過通政司而至內閣。
走詹事府而不是走翰林院,這其中的意思,自然是高務實特意表明自己是以太子近臣身份上疏。
他這麼做,是為了讓外人摸不清底細:太子已經觀政近一年,雖然年歲仍小,但保不齊也有了自己的思考,而高務實是他的伴讀,長期呆在太子身邊,此次回鄉考試,又是凱旋而歸,倆小子湊在一塊,指不定就冒出了點什麼想法。
既然這裡頭可能有太子的意思,那就要考慮一下自己的立場了,即便反對,也不好隨便開罵——這裡要說明一個很神奇的事實:大明朝的文官,罵皇帝很常見,罵太子卻很少見。
蓋因為罵皇帝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皇帝若采納,說明你罵得有道理,皇帝也不得不服氣;若是皇帝不采納,甚至斥責、貶官乃至庭杖,那更好,諍臣、諫臣的名頭隨即而來。
但罵太子則不然,太子不管多大,總歸隻是儲君,隻要他還沒有登基,就還處在“學習階段”,這個時期他就算提出一些看起來不怎麼靠譜的建議,臣子們頂多隻好擺明道理反對,斤斤計較就實在不是為臣之道了。
更何況,今上隆慶皇帝脾氣比較好,就算惹毛了他,了不起也就是貶官罷了,庭杖什麼的根本沒有出現過,當庭直接打死人那更是先世宗皇帝時的舊事,所以大家都不是很怕皇帝。
而高務實因為出身特殊,是沒有親生兒子的高拱所呆在身邊的唯一侄兒,他的上疏是不是受高拱所指使,大家也不能不顧及。
要知道對於官員們來說,與其怕皇帝,還不如怕高胡子。被皇帝直接斥責甚或貶官,還能撈個諍臣的賢名,可要是被高胡子盯上,那可就不同了。他老先生現在是天官,如果看你不順眼,吏部考功清吏司馬上就可能請你去喝茶,那就完犢子了。
考功清吏司是乾嘛的,竟然這麼厲害?這個部門掌文職官員之議敘與處分,在三年京察及大計之時,則掌其政令,核辦京察、大計等。還承辦各省命盜及各項議敘、議處,彙奏分管各處官員功過冊,並一切告病、起複、開複、捐複、副缺、查案、行文、給照等事件。
好吧,簡單點說就是:該部門主要負責找茬,找茬的對象為全國全體文官。
這就牛逼了。
對於大明朝的吏部,文官最喜歡被哪個部門關注?文選清吏司,因為該部門負責計功,然後給你升官;最害怕被哪個部門關注?考功清吏司,因為該部門負責找茬,然後給你處分。
這就好比在後世,地區一把手如果對你很滿意,找你談話的就是組織部長,意味著你馬上要高升了;如果對你不滿意,找你談話的就是紀wei書ji,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大家都想高升,誰也不想被找茬,所以吏部天官的威懾力甚至高於普通閣臣,而高拱現在是首輔兼天官,基本上除非退無可退,否則誰也不會腦子抽風要去得罪他。
因此,哪怕是對高務實《紓驛路疏》有不同意見的人,也都決定先等一等,看看風向再決定是否表明自己的態度。讚同高務實意見的,就更不用說了,摩拳擦掌就等內閣票擬和司禮監的批紅,然後上疏附議、鼓吹,大唱讚歌了。
但內閣的反應這次似乎有點兒慢,第一天收到上疏,內閣一點反應都沒有。第二天快下值了,才有一封票擬姍姍來遲地送去司禮監。而且這封票擬也十分耐人尋味,因為該票擬正是高拱批複的,而偏偏又隻批複了一句話:
“茲事體大,可待細查詳論,再做處置。”
次日一早,京中官員私底下紛紛議論之時,司禮監的批紅下來了,回複的是:
“該員所述甚詳,不似虛言,內閣當儘快遣人求證,早作議論。”
這下子,京中官員心中多少有了點底,下意識覺得這件事隻怕還是出自宮裡授意,弄不好連高胡子都被搞了個措手不及——要不然高胡子為何要拖延時間,而皇帝反而催促內閣趕緊去辦呢?
但事實果然如此麼?
當然不是,高務實這麼大的動作,豈能不提前與高拱商議?他一回京,就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包括自己調查的各種情況,詳詳細細說給高拱聽了,甚至還告訴高拱,自己原本還打算再仔細查一查、算一算,然後再找機會和盤托出,是郭老師認為現在就是好機會的。
高拱自然要問一問具體情況,然後仔細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才決定這件事究竟怎麼處理。簡單的說,高拱需要通過這件事把郭樸回京的消息悄悄放出去,讓外界除了“事出宮中”、“事出高拱”之外,再多一條“事出郭樸”的懷疑。
起複官員,尤其是起複一名資曆深厚的閣老,也是需要理由的,通常來說都是眼下有件大事需要這位官員來辦,理由就比較充分。譬如他高拱起複,就是徐階去位,內閣裡缺一個既有資曆又有能力還極得皇帝信任的重臣——這三點隻有他高拱完全滿足,所以輕鬆起複。
現在高拱要起複郭樸,也同樣要理由。郭樸資曆當然夠,但皇帝跟他的感情並不深,而目前朝廷的幾樁大事都幾乎辦成了,正處於幾年來最輕鬆愜意的時刻,也沒有什麼急務需要一位閣老主抓。
但後世有句話說得好,有機會要上,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要上。
有理由要起複,沒有理由創造理由也要起複!
這就是高拱的意圖。
驛站改革可不是開玩笑,完全當得起“茲事體大”這四個字,但高拱目前主抓吏部和戶部,順便也關注兵部;張居正原本主抓兵部,現在也順便抓刑部;殷士儋名義上主抓工部和禮部,但其實這兩部的部堂老爺資曆都很老,並不怎麼把殷士儋放在眼裡——譬如禮部尚書高儀,就是高拱的同年,早了殷士儋兩科。
順便提一句,殷士儋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和張居正是同年。
其實要給郭樸的起複創造條件,未必一定要從驛站改革著手,但高拱那一晚仔細思考之時,想起高務實在和他說起驛站事務的時候,數次強調“驛站為兵部所管”,腦子裡靈光一閃,忽然明白郭樸為何讓高務實現在就拿驛站之事做文章。
兵部,是張居正的主管!如果起複郭樸去管驛站改革,相當於是與張居正爭事權。
郭質夫這是知道我和張居正要鬨掰,向我表示願意聯手打壓張居正的意思啊!
自己怎能拂了他這一番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