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四年,庚午馬年。
這一年,世界變化不大也不小。
在東方,日本爆發了姊川之戰,淺井,朝倉兩家大敗,再也無力與織田信長對抗,最後依次被織田信長所滅。
在西方,丹麥和瑞典結束了北方七年戰爭,雙方締結了《什切青和約》,瑞典向丹麥付出巨額賠償,用以贖回埃耳夫斯堡,它向北海擴展和爭奪波羅的海霸權的企圖也受到遏製。然而戰爭雖以丹麥取得優勢而結束,可是它也已經沒有能力恢複其在波羅的海的霸權。
在南方,因為大明開始試圖放寬海禁,第一個開港的福建月港開始形成“海眼”效應,西屬菲律賓開始了在原本曆史上長達近兩百年的白銀淨流出,流出地:中國。
而在大明本土,三月十五這一日,按照欽天監的推算,宜進學,忌婚嫁。
是日,太子朱翊鈞正式出閣讀書。
欽命知經筵事的建極殿大學士高拱和成國公朱希忠二人,一文一武,同樣身著蟒袍,站在文華殿前左右首位。欽命同知經筵事的禮部右侍郎申時行,領著太子經筵日講官陳經邦、沈鯉、許國、顧養謙、張位、陳於陛六位講官各著官服,往後依次站定。
更漏細流數韶光,此時乃是卯時二刻,天色初亮,東方的天邊翻起魚肚白。
太子儀仗全副擺開,進入文華殿範圍,太子朱翊鈞身著冕服,身側左邊略靠後的位置站著一身青色官服的高務實。兩人分先後一起上前,一齊參見諸位老師。
所不同的是,太子行揖禮,而高務實行拜禮。
太子行揖禮一次,高務實行拜禮三叩首。
而後,諸位老師在高拱和朱希忠的帶領下回揖禮,躬身三次。
天地君親師,君臣分際還是大於師徒分際。
而這個儀式的時間也並不是隨意定下的,卯時又名日始、破曉,而京師三月的卯時二刻左右,正是天光乍亮之時,將太子出閣讀書的儀式定在這一個時間點,有著“旭日初升”的深刻含義。
後世西方人喜歡講究什麼儀式感,而國內的一些“小資”也總覺得西方人的儀式感格外有逼格,殊不知這些東西早在自己的老祖宗輩就已經被玩得爐火純青、出神入化。
譬如說在大明時期,漫說是太子出閣讀書這種大禮的儀式,就算茶道這種日常生活的講究,有明一朝就有“十三宜”和“七禁忌”,若論起儀式感,又是哪個西方國家的日常生活儀式趕得上的?
但事實上,高務實反而覺得大明的“儀式感”有些過頭了——大明從開國起就有一大特點,那就是規矩奇多。從皇室開始,吃飯穿衣住房,樣樣都有規定,一不留神就犯法,而宮廷教育的規矩,更是分外嚴苛。
朱元璋出身窮人,自己沒讀過多少書,但顯然他很明白“再窮不能窮教育”的道理,大明宮廷教育的規矩,基本都是他設立的。這其中又分為兩個環節:一是對皇帝本人的日常教育,二是對太子的教育培養。
對皇帝本人的教育眼下無須贅述,反正越是大明後期的皇帝,在自身的學習上越發懈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那還是用功的,這裡單說對皇太子的教育。
與皇帝自身學習懈怠不同,皇帝作為太子的父親,也有著普通父親一般無二的“望子成龍”之心,所以曆來太子的學習是被監督落實得最到位的(無風注:這裡可能要去掉嘉靖……),極少有放鬆的時候。
大明皇太子的教育培養製度,最早也是朱元璋製訂下來的。早期的太子教育本書前文已有所介紹,這裡也不必再說,單說對後世影響較大的,卻是朱元璋所創立的太子教育體製——設文華殿大學士輔導太子,下麵有詹事府詹事,少詹事,春坊大學士,庶子,喻德,中允,讚善,洗馬,校書等官職。這些合在一起,構成了大明皇太子教育體製的雛形。
在大明正統年間之前,太子讀書,其實並沒有明確的禮儀,到正統年間的時候,太子出閣讀書的禮儀也正式確立:太子首次出閣讀書的當天早上,先由禮部,鴻臚寺執事官在文華殿後殿行四拜禮畢,鴻臚寺寺官為太子行禮,請太子到文華殿讀書。這一天,皇帝要親自出席,三師三少以及各官員按照次序向皇帝行叩拜禮,然後各官退出,內侍官引著太子在後殿就座,每天侍班侍讀講官依次前來。
從此,太子的學習生活開始了,今日的禮儀,在這些上麵承襲前製,沒有差彆。但今日太子出閣讀書的禮儀,與之前還是略有改良或者說……加增。
那就是剛才的這一幕——太子參見老師。
雖然太子隻是行了一個揖禮,而老師反而要回禮三次,可是要知道,在此之前可是沒有這一說的。這個新的製度,並非高拱所定,反而是隆慶帝自己提出的改動。但高拱在與高務實的交流之中沒有說皇帝為何要這樣改,高務實自己私下估計,大概是隆慶覺得高拱本身是他的老師,現在又不辭勞苦,擔負起了教育太子的重責,真真正正是“兩朝帝師”,當得起這樣的尊榮吧。
不過說起來,太子的老師之中,真正最辛苦的是侍講官。他們在講書的時候,要講得明白;太子出錯了,要大膽糾正;太子不學習,更要敢於批評。以上任何一條沒做到,按例都是不合格。
不過高務實知道,這個看似合理的原則,到了大明中後期,卻越發漏洞明顯,大明中後期的諸多帝王,在他們做太子時,無不充滿著如曠課逃學、貪玩享樂等行為,精挑細選出來的老師,對這似乎也越發沒招。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出閣讀書的太子,說到底還是個孩子。
按照後世教育學的觀點,孩子和成年人之間,往往容易出現代溝,師生之間差距越大,相互之間的代溝也有可能越深。放在太子的教育身上,主抓太子學習的老師,絕大多數的年紀,都在中年以上,甚至個彆已經是老年人了,且早期教育多以學問精深,治學嚴格的老學究為主,和太子之間,基本不可能有什麼共同語言,攤上個淘氣的太子,叛逆更是一定會出現的。
外加到了大明中後期,宦官的權位日重,陪太子讀書的,又主要就是伺候太子的宦官。放在逃課這類事上,那更和太子沆瀣一氣。最典型的莫過於明武宗朱厚照做太子時,因他不愛學習,伺候他的宦官們,也就經常巧立名目,取消當日的講課,甚至如期進行的講課,也被他們找借口破壞,不是提前下課就是上課搗亂,正常的教育基本不能保證。幫朱厚照太子逃課出力最大的宦官,就是後來正德朝時一度權傾朝野的劉瑾……
其實文官們之中的有識之士早就看出這個問題,隻是一直找不到什麼好的辦法解決,然而這次居然意外出現了皇帝“主動”要求找一個年紀與太子相仿的文臣子弟為太子伴讀,陪太子一道讀書的事,大家心裡雖然羨慕最終獲得這個位置的高務實,但他們之所以此前就不怎麼反對,除了“太子玩伴”事件的刺激之外,就在於他們本身也覺得,有一個年輕的文臣子弟陪在太子身邊,可以對太子產生向好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