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參加見心齋踏青聚會的,都是十歲上下的小孩,就算身份惹人注目了一些,到底影響有限,朝廷大員不會太過放在心上,皇帝直屬的東廠方麵也不會太過在意。
但到了下午,成國公朱希忠忽然發出一撥請帖,邀請在京的一批勳貴大員去他家賞梅,就不能不引起東廠注意了——錦衣衛方麵沒有反應很正常,畢竟現在的錦衣都督就是朱希忠的親弟弟朱希孝。
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的馮保已經出了東安門,親自趕到延禧寺南邊的東廠衙門聽取手下大小璫頭們的彙報。
東廠有一座朝南的大門,大門終年緊閉,以增加一種詭秘恐怖氣氛。而真正的大門在西南麵,供人出入。這座大門內為正廳,廳左另有一小廳,裡麵供有嶽飛畫像。大廳後有一磚影壁。壁上雕有狻猊等獸和狄仁傑斷虎的故事。廳西有一祠堂,裡麵供奉著曆代掌東廠宦官的職名牌位。祠前有石坊,坊額上刻有“萬古流芳”四字。稍南是座刑獄,專門用來收係重犯。
曆史上,萬曆初年時,馮保作為張居正在宮內的盟友提督東廠,威權極盛,遂另建一處東廠衙門,稱作內署,而以原建東廠為外署。當時內署中立有一塊橫匾,寫著“朝廷心腹”四字。這四個字裡透露出的得意,簡直溢於言表。不過此時還是隆慶年,馮保的地位還沒到那一步,所以東廠還沒有內外之分,他此刻來的正是東廠唯一的主衙。
“廠督,成國公宴請諸大勳臣的理由是久病初癒,恰好園內梅開二度,是以心情暢快……又聞近來京營改製,京中頗多將兵心中不安,是以出麵召集諸勳貴至府上勸慰安撫。”一名璫頭小心翼翼地說道。
“這話你信嗎?”馮保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道:“本督要聽的可不是這些廢話。”
那璫頭一時語塞,旁邊另一位璫頭忙道:“督公息怒,卑職等隻是按例彙報,並不是真的就信了……成國公宴請之事,方才督公趕來之前,卑職等已經商議分析過一陣,認為大致有兩種可能。”
馮保端著架子,不緊不慢地端起茶盞小飲一口,才道:“本督自提督東廠以來,可也沒見過你們乾出過什麼名堂,此事既然你們已經有所商議,那便說來聽聽吧。”
在場璫頭們都在心中暗罵:我們東廠名聲夠差了,乾出的名堂越多,罵名就越盛,先帝時又不肯重用宦官,連帶咱們也隻能憋著。今上又是個寬和仁恕之君,咱們要是挑事,隻怕第一個吃罪不起的就是你馮督公吧?
按照明朝製度規定,東廠中設有提督太監一人,俗稱東廠提督、廠公、督公、廠主等。下設掌貼、領班、司房四十餘人,十二夥管事,按子醜寅卯排列,各領璫頭辦事,共計百餘名,其下有番役千餘人,
東廠提督的關防上刻著“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比之其他官署多了“欽差”的頭街。既然有皇帝欽差的身份,一切所為均代表著皇帝,自是不會有任何人膽敢相違忤了。此外又刻製密封牙章一枚,上刻“東廠密封”四字,專門用來密封上奏的情報。
既然豢養了如此眾多的大小特務,必然要用他們去刺探情報,被刺探情報的對象,則包括了除皇帝之外的所有人。搜羅情報稱作“打事件”。打來的事件內容涉及甚廣,大到命案,小到雷擊、火災,乃至柴米油鹽價格。可以說,天下官吏軍民一切行止言論,理論上儘在其偵伺之中。
倘若都是這樣打來的事件,雖有弊誤,終究是對下情的了解,即使官民受製於特務,也是皇權專製政體所致,怨不得彆人。但事實卻遠非如此,那些東廠的番役們往往並不是自己去打事件,而是花錢從地痞流氓那裡去買事悠揚。地痞流氓為了錢財,何事而不可為?挾忿誣告,誘人為奸,無中生有,結果冤案屢出,官民深受其害。
設立東廠特務機構,其目的原本為緝查謀反、大逆及所謂“奸黨”,也即用來對付政治上的反對派。正因為如此,在明代不管是獨夫暴君也好,不論是仁德明主也罷,自從東廠設置以後,再也沒有誰想過將其廢掉。隻不過有些皇帝認為這事不大光彩而稍加遮掩和限製,倘若遇到暴虐庸蔽之君,特務的活動便會在放縱中更加無所憚忌,這時的東廠於是便成為專權太監鏟除異已的工具,顯示淫威的屠場。
嘉靖帝政治手腕到位,又比較不關心顏麵,所以對宦官依賴度不高;隆慶帝偏偏又有高拱這個情同父子的老師可用,連司禮監掌印之任命都征求高拱的意見,馮保及東廠自然也就難有發揮的餘地。這種時候,東廠之人當然不敢冒失,更不敢猖狂妄為。其實這也是曆史上隆慶駕崩時馮保想方設法、不惜假傳遺詔也要混進“顧命”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璫頭們腹誹歸腹誹,讓他們跟馮保頂牛,那是萬萬不敢的。
頭一位說話的璫頭答道:“廠督,卑職等人以為,成國公今次召集諸勳貴夜宴,以上理由未見得有假,但肯定不是主因。”
馮保閉上眼睛,愛理不理的“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那璫頭便繼續道:“卑職等人分析了兩個最後可能的原因,第一是京營改製之事已爭議到關鍵時刻,成國公需要與諸位重要勳貴達成一致看法;第二則是與今日上午,太子伴讀高務實邀請諸位勳貴家中嫡出子弟春遊踏青有關,但具體有什麼關聯,目前還無從得知。”
馮保突然睜開眼,一擺手道:“京營之事,內閣和兵部還在僵持,成國公曆來是極能忍讓之人,他不會冒頭反對即將成為定論的大政,無論是趙閣老獲勝,還是霍本兵獲勝,他都隻會上疏說一切聽命行事。尤其是眼下趙閣老那一方占優,他為了避嫌,更不會堅持要武臣獨掌——上次不就已經和英國公一道請辭了麼?”
眾璫頭紛紛表示“廠督高見”、“廠督明見萬裡”等等。
馮保又道:“原本,文官武將相交過厚,便是最惹人生疑之事,高務實雖然未經科考便特旨為官,並且隻是個不入流的無品官,但究竟是掛著翰林院的名頭,總歸也是文臣一類,他與勳貴子弟一同出遊,你等為何沒有善加監視?”
“這個……”眾璫頭麵有難色。
馮保冷笑道:“咱家知道,無非是朱希孝這個錦衣都督讓你們覺得不好乾得太過,是吧?可是你們可彆忘了,我東廠原本就要監視錦衣衛,即便廠中許多人——包括你們之中許多人,都是從錦衣衛過來的,但也不能因此忘了自家差事!否則,若是出了什麼紕漏,就不要怪咱家不講情麵了。”
眾璫頭能說什麼?還不是唯唯諾諾,表示不敢忘記職守。
馮保話鋒一轉,又道:“當然,咱家也不是個不通情理的,那高務實邀請的都是些小輩,年歲不大,你們一時忽視,也還情有可原。但是!”他語氣忽然嚴厲起來,緩慢但極具壓迫感地道:“自今日起,對於這些人,絕不能再輕忽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