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太子伴讀假侍讀學士高務實,見過掌院學士。”
好不容易才在趙誌皋的引領下找到張四維簽押房的高務實,在麵見張四維這個翰林學士時做足了禮儀,規規矩矩,一絲不苟。
反觀張四維就輕鬆寫意多了,隻是笑了笑,便擺手道:“好了,務實,不必多禮,這裡就你我二人。”
高務實也笑了起來,站直身子。
張四維些微收斂了一下笑容,看著高務實,思索了一下,道:“按例,掌院學士初見翰林新官,須得考校該員學業。此雖舊例,現多省去,但也未曾廢止……你如今雖隻是掛名翰林院,然則規矩不可偏廢,今日我也考你一問。”
高務實倒沒想到還有這一茬,但也隻能點點頭,心裡納悶:大舅應該不是很清楚我的學業到底如何,而且我才八歲,他應該不至於要我寫‘命題作文’吧?要是突然給我來個考校八股文,我現在可也隻有《大學》熟悉一點,另外三書可不怎麼樣。
張四維見他點頭,便道:“你尚年幼,我隻考你一詩,且為你起頭。”
高務實聽了更是心中詫異:我高家乃是實學大家,怎的大舅偏要考詩?起頭又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寫第一句,讓我把後麵的寫完?
但想歸想,還是點了點頭。
張四維仿佛看不出高務實已經略顯緊張的小臉,淡淡地道:“這首詩開頭是這樣的:此泉真托此詩知,千年勝跡留荒陲。”頓了一頓,又道:“你可有讀過?若有,背一遍即可。”
高務實鬆了口氣,接口道:“下官僥幸讀過,且試複述:此泉真托此詩知,千年勝跡留荒陲。雷霆嗬禁罔兩避,星鬥照耀光芒垂。亟香我來自天上,益見草樹增華滋。東方明泉七十二,可能一滴爭其奇。明珠白玉任飛濺,至寶或為天所遺。遙分爽氣滌雙眼,時聲寒聲支兩頤。酌泉咀詩更大快,坐覺此味回澆漓。山風萬古吹不斷,懸崖六月含水漪。雲中素鸞起複墮,海底白龍藏在茲。匡廬瀑布勝天下,似恐縮地神能移。歌徹滄浪興非淺,塵土去此將安之。此中萬態本難狀,一一獻我無餘恣。吮毫作賦愧才薄,敢曰筆硯非吾司。仙翁隔水渺莫見,欲追黃鶴鞭玄螭。”
張四維微微露出笑容,問道:“可知此詩由來?”
高務實略加思索,答道:“此詩乃是劉鈗所作的一首七言長詩,共二十八句,作於嘉靖元年。是年,世宗派遣劉鈗代表朝廷到沂山行致祭祀大典,他在完成典祭之餘,遊曆了這一東鎮名山。當他來到百丈崖瀑布之前,看到從天而降的瀑布,銀練飛濺,氣勢恢弘,煞是壯觀,令人驚歎。又見摩崖之上有喬宇的題刻(喬宇,號白岩,山西太原人,明武宗時任南京兵部尚書,曾參與平息朱宸濠謀反,因功而加太子太保,又加少保,世宗時被黜。他初師楊一清,複從李東陽,善詩文,兼通篆籀。喬宇曾在山東任布政司使,也曾與劉鈗同朝為官),不禁浮想聯翩,詩意泉湧,遂步其韻,頃刻間吟出此詩。”
張四維又問:“可知我為何考你此詩?”
高務實思索了一下,答道:“大舅非是要考甥兒詩賦,乃是提醒甥兒,大明神童不少,甥兒雖八歲為官,但本朝卻也有先例。”
張四維哈哈一笑,點頭道:“不錯,劉鈗當日八歲為官,情況與你頗有所同。但卻也不是完全相同,你猜猜看,我是想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什麼?劉鈗這家夥仕途挺順達的呀,可不是楊慎那般。
高務實不禁思索起來。
有明一朝,的確出現過不少的天才少年的,例如嚴嵩、解縉、唐伯虎,又如李東陽、楊一清、楊慎。
其他的都不說,單說明朝中期,光是一起同朝為官的就有李東陽、楊一清等人。
楊一清二十一歲入朝當官,李東陽更厲害,十八歲就和楊一清成了同僚,這讓不知道多少類似範進這樣的同學哭暈在廁所。
然而,如果以為這兩個人就是最牛叉的,那就錯了,因為跟他們同朝為官的還有一個更小的,當時隻有八歲。放在後世,無非也就是小學三年級的紅領巾罷了。
這娃子叫劉鈗。
劉鈗,山東壽光人……他爹叫劉珝。
要說起他爹也算是鼎鼎有名,劉鈗其實能在小小年紀就當官,也算是沾了他爹的光。
劉珝這個人是真的不簡單,八歲能文,二十四歲的時候中了進士,是明憲宗朱見深的老師——朱見深做太子的時候他是太子的老師,即位後他是皇帝的老師,最重要的是憲宗對於這位老師非常的尊重。
成化十一年,劉珝以禮部尚書兼謹身殿大學士的身份入閣,成為皇帝的左膀右臂,憲宗一直尊稱他為“東劉先生”。
劉珝一共有六個兒子,劉鈗排行老四,在兄弟幾人中最為聰明,也最懂禮數,有一次在見到皇帝後,對答如流,毫不怯場,深受憲宗的喜愛。也許是愛屋及烏吧,憲宗一高興,就封了劉鈗一個中書舍人的官。
史載:“八歲時,憲宗召見,愛其聰敏,且拜起如禮,即命為中書舍人。”
中書舍人,這官大倒不算大,隻是個從七品的芝麻官兒,但是位置頗為重要,主要負責書寫誥敕,製詔等文字工作,相當於皇上的貼身小秘書,已經接近權力中心了。
劉鈗小小年紀就任此要職,雖然都明白這是沾了老爹的光,但是卻沒人說什麼多話,原因跟翰林官們今日冷處理高務實差不多:大家都知道這娃兒是真聰明,又不好親自下場打壓,隻好不吭聲。
既然是當了官,就得去上班,但是皇宮的門檻太高,劉鈗一個八歲的小學生個子能有多高?翻過去雖然可以,但那就未免失了官員體麵。
所以沒辦法,每次都需要人幫忙把他抱著過去,而充當這個“**”的就是劉鈗的同事楊一清。
因為這時候的楊一清也還隻是個中書舍人,跟劉鈗是正兒八經的同僚。
史載:“宮殿門閾高,同官楊一清常提之出入。”
雖然隻有八歲,但是也得有五十來斤吧——高務實因為家族基因的緣故身材比這還高大呢。而偏偏楊一清是個清瘦的人,日複一日這樣的過一道門檻,楊一清就抱一次,以至於楊一清有句話被史書給記錄了。
“唉,天天抱這娃兒,是存心要累死我啊”——但是楊一清說這個話的時候絲毫沒有嫌棄,反而是非常高興的,因為《萬曆野獲編》上記述的是“時丹徒楊文襄(即楊一清)已舉進士,與鈗同官,乃提攜之出入。楊負重命,……每歡曰:此童累我。”
說劉鈗隻是沾了他老爹光才當了這個官的話,其實有些武斷,因為憲宗皇帝是真喜歡他。
其他的官員的牙牌都是獸骨做的,有的官大的是象牙做的,而憲宗怕劉鈗年紀太小,有時候磕著碰著把牙牌給弄碎了,於是吩咐下去,專門給他特製了一個銀的——這樣你就可以隨便跑了,就算摔跤了也不怕,銀製牙牌還能摔壞了嗎?
就從這一個細節來看,憲宗還真不是一時興起而封了這個八歲的娃娃當官的,而從楊一清長時間的對劉鈗的關照來看,他也根本沒有妒忌這娃娃的意思,而是真心欣賞這個小小年紀就能擔此重任的小學生的。
成化十八年,劉珝遭到內閣其他兩位閣臣萬安和劉吉的排擠構陷,被迫致仕,經常抱著劉鈗過門檻的楊一清也到了山陝去任職。
但是這些已經影響不了劉鈗繼續當官,因為這時候的劉鈗已經十五歲了,自己早就能跨過那高高的宮殿門檻,也不會再有人嘀咕自己是沾了老爹的光當大官。相反,劉鈗充分發揮了自己的的聰明才智,一直當官當到了嘉靖年間,“曆官五十餘年,嘉靖中至太常卿,兼五經博士,扔供事內閣誥敕房。”
而且據《壽光鄉土誌》記載,劉鈗“嫻於文筆,與李倥侗,康對山,何大複,邊華泉輩為友,時稱五才子”。
《明史·劉珝傳》也記載有劉鈗“博學有行誼,與長洲劉棨並淹貫故實,時稱二劉。”
武宗初年,劉鈗因為得罪了大太監劉瑾,被罷了官,後來還是大才子李東陽極力舉薦他才又被官複原職——這也在一次證明劉鈗真不是靠著祖蔭才能當官的。
想想看,李東陽,楊一清這都是名動天下的人啊,他們一次次的無怨無悔的幫助著劉鈗,能說他沒有才華嗎?
說起來李東陽和楊一清都算是劉鈗的大恩人,可是這兩位恩人的晚年都比劉鈗要淒慘得多,李東陽雖然在曆史上評價極高,“自明興以來,宰臣以文章領袖縉紳者,楊士奇後,東陽而已”,然而一生之中幾個兒子都是早夭,以至於李東陽在暮年孤苦伶仃;而楊一清在“大禮議”中遭到誣陷,被迫致仕,之後背部疽發而死,死時尚且不能瞑目。
而劉鈗八歲入朝,當了五十多年官,曆經三朝,最後悠然退隱,結局要比他的兩位知己恩人好的多了:“以紈絝起家,被遇三朝,富貴安樂,優遊林下”。
這不挺好的嗎?那大舅想提醒我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