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高望重的前首輔徐華亭居然求高拱放他一馬?
徐華亭認慫了?這個消息真是讓在場所有人大吃一驚——除了高務實。
海瑞跟徐階杠上這件事說來話長,按理說徐階當國多年,家資豐厚,即便後來以言路逼退高拱,又過於縱容言路,結果惹得隆慶帝對他甚是不喜,但畢竟還是屬於光榮致仕,退休還籍,悠遊林下,含飴弄孫,好不愜意。
然而誰也沒料到的是,隆慶三年六月,新任應天巡撫海瑞的到來,將這種美好愜意一下子打得粉碎。海剛峰的威力,在大明官場中屬於核彈級彆,這個大家都是清楚的,但實際上他對所轄區劃內各項事務的整頓中,手筆最大也最嚴厲的,莫過於對土地所有權的清理,而這正是對徐階的利益傷害最重的一項動作。
海瑞乾嘛了?哦,海瑞說了:華亭公你家的田地至少要退一半出來。
徐家有多少田地?這個恐怕隻有徐家自己清楚。
但實際上,徐階的門生故吏們對於徐階的巨額家產心中大多有數,這些家產從何而來也心知肚明,隻是這種事做的人多了,有時候甚至就會變成一種潛規則。於是這些清正君子紛紛表示:徐家的家業都是自家苦心經營而來,乃是再正當不過的合法財產,並非受賄或勒索來的產物。但光這樣講還不夠,太被動了,於是又稱海瑞此人辦案草率馬虎,尚未查清徐階有多少田產就盲目令其“退產過半”,完全是重大失誤。更有甚者,居然言之鑿鑿地聲稱,根據考證,徐階實際田產僅有三萬畝,而非傳說中的十八萬、二十四萬或四五十萬畝。
嗯,如果是這樣的話,按照大明的實際情況而論,一位致仕首輔多年經營居然隻有三萬畝田地,那當然不能算貪,不僅不貪,甚至可以算清廉了——什麼,你說高拱隻有不到三千畝田?那當然是因為高拱不正常,再說整個高家六兄弟(實際五人,一人早逝)在新鄭及周邊所有的田地加起來,還是有一萬多畝的。至於說高家從高拱的祖父高魁開始都是官員,特彆是父親高尚賢乃正德庚午科解元,正德丁醜科進士,曾做到光祿寺卿,為官二十餘載這些舊事,大家就無視了。
實際上徐階在相位時,鬆江近半賦稅收入皆入私囊,終成一方巨富,個中手段為何?原來,當地賦稅征收上來後首先要經過徐府(想來是因為徐家產業大,占據地方賦稅的主體),地方官吏向京城提交的稅金,居然是直接從徐府提出來的。而徐階在此處巧作手腳,以七銖銀算作一兩銀,自己吃掉差額,“司農不能辨也”。——究竟是不能辨,還是畏於當朝權貴的威勢而不敢辨?這個就無從知曉了。反正這個說法出自於於慎行的官場回憶錄《穀山筆塵》,而於慎行按說是張居正的門生,也即徐階徒孫輩。
總之,徐府子弟使用投獻、詭寄、挪移、飛詭、灑派、虛懸、寄莊……等各種舞弊手段,大肆侵吞國有資產,兼以盤剝鄉裡百姓,奪取他人賴以謀生的田舍,是不爭的事實。而徐階作為一家之主,究竟是始終被蒙在鼓裡,還是心知肚明而默許甚至暗中支持,那就隻有徐階自己知道了。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海瑞時對徐階的理解,顯然傾向於從負麵角度出發,對徐階的貪吝多有不滿。這裡還有一樁事:海瑞剛上任時,曾因為吳中饑荒向當地富人募捐,在海青天的威名震懾之下,當地富豪還是不得不給麵子的,譬如溧陽的一名官商富豪就直接捐出三萬兩白銀,而海瑞去華亭縣募金,徐階在萬般無奈之下,才不情不願地拿出了幾千兩銀子應付他——這恐怕還是因為海瑞本身是徐階此前所推薦的緣故。
當時徐府掛名家人多至數千,招搖在外,海瑞建議徐階削去那些假借的戶籍,使他們不能繼續妄借聲勢為非作歹,誰料徐階竟然表示為難,沒有答應。這兩樁事,大概給海瑞留下了相當不好的印象,乃至影響到後來處徐府事的態度。再加上徐階的兄弟徐陟殘害百姓的劣跡被鄉民揭發,以海瑞的脾氣,他不氣憤根本不可能。
海瑞其人,天下共知,心公而性直,在處理徐氏相關田土訴訟時不念舊恩,隻憑律法(參考《明律》中的反投獻條款),甚至駁回當時首輔李春芳等人的求情,千古傳為奇談,卻因觸及豪族利益太深而為時論所匪議,多遭朝內輿論的惡意攻擊。
然而,正當徐階與海瑞在退田問題上僵持不下之時,另一個對徐階來說天大的壞消息傳來:當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皇帝發下敕命召高拱還閣。高拱奉旨,即刻啟程抵京赴任。
陪高拱一路回京的高務實當然知道高閣老這一次回京勢頭之凶猛,不僅官複原職,還兼掌吏部天官之樞機,可見皇帝對其信賴如初。
高拱是有明一代的理財能臣,與隆慶帝甚至可以用“名為君臣,情同父子”來形容。對於國有資產的隱性流失,高拱一向深惡痛絕,因此在整治江南豪族的問題上,高拱與海瑞的基本立場完全一致。但是,高拱自己也知道,由於先前與徐階結怨已深,如果一力支持海瑞,必然會引起輿論抨擊他挾私理政、公報私仇,這也是高務實此前力勸他避免的。是故,高拱處理此事多有折中權衡,並不力挺海瑞。
而此時言路對於海瑞的彈劾卻益發激烈,其中最為醜詆的,莫過於二月間吏科給事中戴鳳翔的上疏。疏言稱海瑞貪圖個人名利,禍亂法紀,完全不通為官之道。任憑刁民肆意訟告鄉紳,無理剝奪他人合法財產,致使民間有“種肥田不如告瘦狀”的風聞。又言海瑞其他各項政策也多有弊端,更有“勾結倭寇”、“攻陷城池”、“劫庫斬關”,導致“行李不通,煙火斷絕”的罪行,雲雲。
嗯,此疏可謂空穴來風、造謠汙蔑者之模範經典——反正我是言官嘛,我風聞奏事啊。
但是,徐階是何等人也,他自己光在內閣都乾了近二十年,又深知今上對高拱的信重,他哪裡會把真正的希望寄托在言官誣告之上——再說海剛峰是個什麼樣人,全天下誰還不知道麼?
他這麼做唯一的目的,隻是製造這麼一股風潮,讓皇帝或者乾脆就說讓高拱一派看看,我徐某人就算不在中樞了,依然還有無數人願意站在我這一邊,如果你要繼續鬨,那咱們就慢慢鬨,這麼無休無止的鬨下去,我固然聲名受損,可你也一定好受不到哪去!
但明裡擺開車馬是一方麵,實際上徐階又何嘗不知道眼下的真正局麵?高拱的背後有皇帝堅定不移的支持,他在內閣的地位根本無關乎首輔、次輔還是群輔的名頭,一個大權在握的內閣大學士真要是鐵了心跟他這個已經致仕歸田的過氣首輔開戰,最後的勝利者根本無需懷疑。了不起,就是背後被人說一聲氣量狹小、挾私報複之類——少得了他高某人一塊肉?
少不了的!
到最後真正倒黴的還是他徐家!
以徐階的老奸巨猾和隱忍功夫,這時候的選擇其實已經隻剩一個:向高拱低頭認慫。
於是,就有了高拱收到的這封親筆函。
眾門生麵麵相窺,一時都有些拿捏不準師相的意思。最後還是韓楫最先忍不住,朝高拱拱手一禮,道:“師相,徐華亭當年那般對您,眼下既然他自己醜事暴露,那可怨不得彆人!況且海剛峰那人又是出了名的隻認死理,誰勸都不好使,咱們何必自找麻煩參和進去?倒不如就讓海剛峰去查好了。”
高務實悄悄打量了韓楫一眼,見他麵帶熱切之色,心中不禁微微一歎。
他知道韓楫在高拱這批門生當中,當初金榜排名較高,但現在官位反而落在成績不如自己的宋之韓後麵,心裡當然著急,眼下徐階既然要服軟,那自然是真有大把柄可抓,心裡當然恨不得一棍子打死——打徐階肯定不會是打他一個人,徐階背後多少門生故吏?這些人裡頭就沒有些個受牽連的?打掉之後朝廷裡裡外外要空出多少位置來?況且一旦師相決定開打,那他作為科道官之一,必然可以出大力,如此完事之後論功行賞,難道他韓某人就不能往上挪一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