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問得高務實哭笑不得,心道:所謂“陪太子讀書”,在我那個時代可是嘲諷人的話呀,意思是專門給人當綠葉,整個就是一陪襯。就這種破差事,我還自己跟太子提及?我是腦子被雷劈了,還是天生就有自虐症?
連忙兩手直擺:“沒有沒有,三伯,我怎麼會出這種餿主意?”
“餿主意?”高拱眯起眼來:“你且說說,這怎麼就是餿主意了?”
“呃……”高務實一時有些摸不清高拱的心思,但想來不管什麼心思,至少三伯不可能會害自己,也就定下神來,稍加思索,答道:“其一,方才三伯已經說了,我大明並未有此先例,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倘若真行此事,必遭朝野非議,無論是對三伯今日亦或是對侄兒將來,都沒有好處。”
按理說這是謹慎之言,絕對是正經的“為官之道”,誰料高拱卻大搖其頭,正色道:“但教方寸無諸惡,虎狼叢中也立身!我高拱自問一心為國,又何懼汙言穢語?務實,你務必謹記:瞻前顧後、憂讒畏譏,此輩或可竊當時官聲,卻難得萬世賢名;負天下望,開風氣先,此輩或將受當時攻訌,卻必攬千秋讚頌!人生在世,草木幾秋,何以留痕作影?既非權勢,亦非財帛——任你有廣夏萬間,所睡無非一床;任你有良田萬頃,埋骨不過一方。悠悠千百年後,人所能記者無非兩種:忠,奸。”
高拱這番話說得高務實心中慚愧,自己一個穿越者,在許多方麵對於這些“古人”都有心理上的優勢,孰料卻反而不如一位古人有擔當。他不敢再坐著,正了正神色,起身拱手一禮:“三伯教訓得是,侄兒受教了。”
高拱擺了擺手:“這一條我不在意,你也不要擔憂……坐下吧,說下一條。”
“是,三伯。”高務實老老實實坐回去,沉吟了一下,道:“倘若第一條三伯並不在意,那這其二,甚至其三,也就不必說了。反而……”
“反而什麼?”
高務實慎重地放慢語速,緩緩道:“反而,若真如此,倒也有不少好處。”
高拱盯著高務實的雙眼,認真地道:“你是不是想說,這好處就是……今日之聖眷,來日之聖眷?”
“是!”高務實這次卻不藏著掖著,也不怕惹高拱生氣,直言道:“三伯,無論今日之聖眷,還是來日之聖眷,隻要我等求此聖眷的目的,不是要把持朝政、營私舞弊、魚肉百姓,瘦天下而肥一己,而是要整肅朝綱、刷新吏治、富國強兵,那麼侄兒以為,這聖眷求之無愧。”
高拱本已準備好駁斥,但不料高務實說的卻是這樣,不禁遲疑起來,沉吟半晌,時而展顏、時而蹙眉,到最後隻是化作一聲歎息:“隻是這般行事,委實稱不上什麼光明正大……”
“三伯多次教導小侄,凡事以做事為第一前提。再說,鞏固聖眷又不是什麼稀奇事兒,古往今來無數大臣,但凡想要做出一番事業的,誰還能缺了聖眷?要真是連聖眷都不需要就能成大事者,那……才真是可怕。”
那是自然,無須聖眷也能成事的,要麼效伊、霍,要麼仿操、莽。
高拱聽了,又是輕歎一聲,這話說的是事實,他也無從駁斥。
高務實就繼續問道:“那今日聖上提起此事,三伯是如何回答的?”
“我隻推說事關重大,須得仔細思量,所以眼下既未應允,也未拒絕。”
高務實點了點頭,起來踱了幾步,問道:“太子尚未正式開蒙?”
“聖上不想讓太子年歲太小就受規過甚,因此正式開蒙的確是還沒有,不過據說已經識得不少字了,像《三》、《百》、《千》據說都已經讀過。至於學得好不好,我就不是十分清楚——聽說這些是李貴妃親自教的,馮保幾個在一旁幫襯。”高拱想了想,問道:“怎麼,你覺得太子應該開蒙了?”
高務實心中有了底,但卻不肯現在說出來,隻道:“倘若我果去宮裡伴讀,我已讀《四書》而太子尚未開蒙,那可不就全是耽誤我自己了?所以太子若真要我伴讀,就應該早點開蒙,一來於開蒙一事,我多少能幫襯著太子一些;二來,我自己也算是溫故而知新。”
高拱卻不急於說話,端起茶杯,輕輕轉著杯蓋,細細思忖,老半晌才道:“我方才說,我不畏人言,此非虛言,但我所以不畏人言,其中有一個原因:餘少出名家,五歲善對偶,八歲誦千言,十七歲以‘禮經’魁於鄉。嘉靖二十年中進士,並選為庶吉士。二十一年,餘授任翰林編修,九年考滿,升翰林侍讀。三十一年,為裕王主講。三十七年,遷翰林侍講學士。三十九年,升太常寺卿,管國子監祭酒事。四十四年,景王薨於藩,餘升禮部尚書,召入直廬,得服飛魚。四十五年三月,由徐華亭薦舉,以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
高拱說到此處便即打住,高務實卻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回答道:“我大明對對讀書人尊之重之,三伯進士出身、翰林清貴,不僅是今上之帝師,為官履曆亦堪稱完美,是以旁人即便汙言誹謗,其能下嘴之處卻也不多,輕易動搖不了三伯;而小侄就不同了,黃口小兒,既無文名、又無顯舉,何以為太子伴讀?於是朝野不安,民間議論,必是紛遝而至,屆時……便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之局麵了。”
高拱見自家這小小年紀的侄兒分析得頭頭是道不說,還麵無懼色、泰然自若,不禁大異,忍不住問道:“你既已料定會有這般局麵,就一定知道這般情況可是異常嚴峻。猶記得前年,你三伯我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逼得走投無路,隻能請辭歸鄉。有道是:文人一支筆,殺人不用刀!可你……卻為何這般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