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打量了高務實一下,忽然眉頭微微一挑,開口問道:“高務實……嗯,聽說你是高閣老的侄兒,我記得高家是實學大家,那,想必你一定也是讀過書的嘍?”
高務實本以為八歲的太子,平時又被限製在深宮之中,見到同齡小夥伴之後,首先應該是找點什麼玩兒才對,卻不料這位將來的神宗皇帝居然先問自己是不是讀過書,他想乾嘛?
他一時不能確定太子的意圖,不好多說,就隻簡單的回答了一句:“回太子的話,是。”
太子聽了就是一喜,問道:“那我問你,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可見君子當謹守本分,是也不是?”
高務實仍然不知道太子為何有此一問,本著言多必失的原則,簡單的回答:“是。”
“好!那我再問你,觀今日之科道,動輒聽信謠傳,對君上言行橫加指責,聖人惱之、斥之,卻不料此輩非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則何如?”
咦?看來太子殿下對言官們的表現很是不滿呐?怎麼回事?
皇帝對現在這些科道言官心中不滿那是不必說了,這批言官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應該處在“你們怎麼不去死”這個位置,要不是“祖製”擺在那兒,搞不好真讓他們去死,一了百了來得方便。不過眼前這位太子爺隻有八歲,就對言官如此不滿——當然還有無奈,這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朱翊鈞這番話的意思,大概就是:孔子說了,不在這個職位上,就不要想這個職位該想的事。曾子也說了,君子思考問題不超過自己職務的範疇。可見君子隻要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好。但是呢,現在的那些個禦史言官呐,動不動就聽信一些謠言,對我的皇帝老爸行事、說話橫加指責,我父皇要是發火了,罵了他們,這些恬不知恥之徒不但不怕,還覺得自己厲害了,紛紛表示:愛他,能不為他操勞嗎?忠於他,能不對他勸告嗎?……你看這事怎麼整才好?
嗯,怎麼整?我的小爺,您才八歲呐,您那皇帝老爹都沒轍,您還想怎麼整啊?
有明一朝,早年設禦史台,後改置諫院官,最後改設都察院,設左、右都禦史,正二品。左、右副都禦史,正三品。左、右僉都禦史,正四品。都禦史的職責是“糾劾百司,辯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又設十二道監察禦史一百一十人,正七品,察糾內外官吏。在京師巡視京營、倉場、內庫,監臨鄉會試。外出巡按地方,清勾軍伍,提督學校,巡查鹽政、茶馬、漕政、屯政等務。[注:1435年增為十三道]。
監察係統中,另設六科給事中。吏、戶、禮、兵、刑、工六科,各設都給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給事中各一人,從七品。給事中若乾人,各科不等。其職權是“掌侍從、規諫、補闕、拾遺、稽查六部百司之事。”
如果要粗陋點說,都察院類似中紀委;六科類似京城各部委內設的紀檢組——當然這隻是強行“類似”。
真正按照明朝官製,原則上來說,都察院是朝廷監察機關,而給事中則是皇帝的近侍之臣,是皇帝控製六部行政的耳目。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給事中有封駁權,也就是可以封還執奏,駁正章奏違誤,規諫君主,並參予朝中大事的會議。都察院的禦史,習慣上稱“道”,六科給事中稱“科”,兩者統稱“科道官”或“言官”。
朱翊鈞所說的那兩句,出自於《論語·憲問》,而言官們的儒學水平顯然不是年幼的太子所能及,於是他們所回答的那一句,居然同樣出自《論語·憲問》。
這就有點尷尬了,難不成孔夫子自相矛盾?這可是萬萬不能的,絕對不能是這樣,是也不是……
高務實於是笑了笑,回道:“回太子的話,聖人之言自然不會有錯,更不會自相矛盾,這裡頭最要緊的,其實並非哪句話對,哪句話錯。究其根由,其實在於言官的本職究竟在何。”
朱翊鈞臉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嘟囔道:“不就是風聞奏事嗎?要這麼說,這些人如此呱噪,聖上還就隻能忍了?”
他是太子,將來也會是聖上,如果自己老爸這個聖上對此隻能忍了,那顯然將來他也隻能忍了,朱翊鈞年紀雖小,這點卻完全能夠看得明白,這話說出來自然就頗有些忿憤了。
但高務實卻正色道:“那也不儘然。”
朱翊鈞聽了,微微一怔,麵上帶著三分期待,忙問道:“哦?怎麼說?”
“言官對陛下有勸諫之責,此乃曆代舊製衍下至今,少說也有千年傳承,非一時可以變易。草民雖僻居鄉野,卻也知道聖上並非不喜納諫,隻是總有些人邀名賣直,抓著一些風聞而來的雞毛蒜皮不放,卻偏偏對國家政務毫無建言,因此漸生厭煩。其實此事說易不易,說難……也不難。”
朱翊鈞畢竟隻有八歲,又不像高務實這般兩世為人,聽到“說難也不難”,頓時大喜:“怎麼個不難法?高……小高先生,快快道來。”
太子殿下果然聰慧異常,求計之時,原本隻能被直呼其名的高務實就生生變成了小高先生,真是孺子可教也。
高務實笑了一笑,說道:“倘若一位科道言官上疏直程陛下之失,那麼其本人的持身、素養、政績、口碑等等,自然都應該是上上之選了。換句話說,此人論修養,應當品行端正、清廉忠直;論為官,應當兢兢業業、造福一方;論家教,應當家學淵源、子弟出眾;論學問,應當佳作頻發、文林讚頌……總而言之一句話,此人該是道德能力俱佳才對,殿下以為如何?”
太子殿下一時沒跟上高務實的思路,愕然道:“怎麼說到這兒了?”但想了想,還是答道:“不過,這的確是應當的啊!”
他卻沒看見,侍立一旁的馮保忽然之間變了臉色,望向“小高先生”的目光裡甚至有些畏懼一般。
高務實哈哈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查一查嘛!錦衣衛是做什麼的?東廠又是做什麼的?查一查這位正直納諫的言官,是不是真的這般潔白崇高、能力出眾。萬一真找出第二個海剛峰,於國於民也是好事嘛!”
在太子殿下還在懵懵懂懂的時候,馮保的臉色,終於變得有些發白了——這小高先生下手還真是夠準、夠狠!
但白了沒多久,忽然又滿麵紅光——吾東廠當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