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閣老這次回京帶給京中許多官員的感覺,真如山雨欲來風滿樓,又似黑雲壓城城欲摧。因此京中官員,但凡有些身份的,也不管此前表現如何,至少今天大多選擇前來迎上一迎,畢竟不管怎麼說,有禮總不會比無禮壞事。
也許是聽到了前方的人聲鼎沸,高務實悄悄掀起車簾一角,偷眼望了一望,當時就呆了一呆,繼而心中一陣竊喜,轉頭雙眼發亮地對高拱道:“三伯,來了好多紅袍大官呢!”也不管高拱怎麼回答,又朝車簾外探出小半個腦袋瞟了一眼,補充道:“哦,還有一群穿青袍和綠袍的。”
高拱端坐不動,隻是微微一笑,道:“著紅袍者,乃我四品以上同僚、下屬之類;著綠袍者不過八九品,想來都是些翰林院的庶吉士們,以及當初我在國子監時的下屬;至於著青袍者,那是五、六、七品,其中多半估計都是都察院的禦史言官……嘿!他們也來迎我?隻怕是來看看風向吧,也不想想一年多前我那等處境,還不都是拜他們所賜!”
高拱這話可不是無的放矢,回想一下當初他的處境何其悲慘,可謂眾叛親離,聲名毀儘。可是當時齊康案的走向已經完全失控,再和言路糾纏下去根本於事無補,隻會牽連更多,甚至連袒護自己的皇帝也會跟著聲名受損。於是高拱不得不最後一次上疏,對於被指控的種種罪狀不再做任何辯解,隻稱自己病重,請求辭去。
當時皇帝見疏之後大為驚惶,數問左右:“高先生真的病了嗎?”左右服侍的人回答:“病得很重。”皇帝聽了很難過,又不敢冒著“群情洶洶”的風險去親自探視,隻好說:“請禦醫為先生診治吧。”派了禦醫還不夠,又派人前往賞賜,希望寬慰和挽留高拱。
但高拱這一次是鐵了心不肯再受煎熬了,堅持求去。皇帝這才意識到不可挽留,失魂落魄地批準了,當天心情之差,連臨幸後宮都免了——對於被外界戲稱“小蜜蜂”的皇帝陛下來說,這真是傷心之極的表現了。高拱那時候的心情,可能真是覺得“解脫”,為了這次辭職,高拱前前後後所上的辭呈足有十二道之多,可見徐高兩黨之間拉鋸戰打得多麼膠著。
高務實從史書上知道當日高拱離京時的慘狀,也因此對今日高拱回京時的心情有個大致猜測,就如同幼時在家鄉一直被人瞧不起的孩子,長大後總希望有朝一日衣錦還鄉、揚眉吐氣的心態類似。
其實當日高拱黯淡離京,當真是落魄之極,幾乎所有門生故舊都因為心有忌憚而不敢相送。隻有一個叫吳兌的門生,一路送他到潞河的船上,淚泣作彆。而且這件事傳到徐階耳朵裡之後,徐階還對這吳兌記恨在心(史載為:“深恨焉”),將其冷凍在原來的職位上久久不予升遷。另外高拱還籍途中經過某郡,地方官知道他是因為觸怒當朝首輔徐階這才黯然下野,便故意輕慢他,非但不像對待一般致仕高官一樣拜謁送行,還故意尋找借口刁難,硬是滯留了兩天。左右問其緣故,該官嗤笑作答道:“此公得罪了朝廷,我有什麼理由對他客氣嗎?”如此種種,世態炎涼的滋味,高拱一路上嘗了個遍。
堂堂帝師、內閣輔臣,受了這麼大的委屈,今日終於能上演一出“王者歸來”,高務實覺得以高拱耿直火爆的脾氣,心裡還能打定主意選擇“做事”,已經頗為難得了。不過這並不代表他不會在今天給某些人一些臉色看看,隻是這卻是高務實覺得最好不要去做的。
高務實心中暗道:“史書都說高拱脾氣差,而且說話一貫不怎麼顧忌旁人感受,我這一路下來可算是開啟了‘賣拐’模式,好話說儘,一路忽悠啊,就希望他跟這些甭管有用沒用的同殿之臣們不要鬨得太僵。可現在聽他這語氣,該不會還是要趁機散發一下王霸之氣,抖一抖帝師威風吧?這可不是什麼好主意,就現在這個氣場已經嚇死一個了,可彆把這群明顯還想觀望一番的人也給直接逼上梁山了才好。”
但麻煩在於他高務實現在隻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子,很多話說出來明顯沒有分量,隻能從旁影響高拱,讓他自己意識到“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不僅沒有必要,還很可能會壞事,從而使自己接下來不好“做事”。畢竟,高拱脾氣雖差,原則性卻強,如果他意識到了這一點,相信是不會亂來的。
心念及此,高務實再不遲疑,連忙哈哈一笑:“看風向好啊,看風向說明他們有服軟的可能呀!這可不正如三伯您希望的那樣,有機會把他們也引入正途麼?我瞧呀,三伯您下車之後,不如就讓他們看看什麼叫宰相氣度——不管當初他們是怎麼做的,您現在壓根兒不與他們計較!要知道,這些人平日裡也許威風八麵,可如今在您老麵前又算得了什麼?您不跟他們計較,旁人也隻會說您雅量高致,誰還能蠢到認為您治不了這些人嗎?可您這樣不去計較的話,不僅能讓他們放了心,對您心存感激,將來您做事的時候,他們將心比心也不會跳出來搗亂;而您自己呢,也能順便得個美名,豈不是兩全其美、皆大歡喜?”
高拱稍稍錯愕,搖頭笑罵道:“我豈是貪慕虛名之輩!”說著下意識捋了捋那把標誌性的大胡子,又傲然道:“不過你這樣想也沒錯,眼下我自然是不會與他們計較那些舊事的。嘿,路上聽這個叫陳矩的傳旨小太監說,海剛峰在應天乾得是有聲有色啊,徐華亭對這位無懈可擊的海青天可是頭疼得厲害了,我看應天府這出大戲還有的唱!在這個時候,我可沒工夫去跟眼前這些人鬥法。務實,言路這些人,高談闊論磨嘴皮子,那是一個頂倆,可真要讓他們去做點什麼事兒,恐怕倒有多半都隻有去礙事兒能耐。所以啊,這些人就像刀一樣,可以傷人,也可以傷己,若有朝一日,你也在朝為官執掌大權,就一定要記得:刀很危險,隻能由你自己拿著,而且你得保證自己拿得穩它。你懂這句話的意思嗎?”
高務實笑道:“大概懂一點。”
“嗯,懂一點也不錯了,這事兒以後得空我再跟你細說。”高拱還算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待高務實再說什麼,高拱已經笑容忽斂,頓時少了此前那種伯父對侄兒慈愛的氣息,宰執天下的雍容端肅之氣,迅速回到他的身上。
原來是馬車已經停了。
很快,傳旨宦官陳矩恭恭敬敬的聲音傳進車廂:“高閣老,咱們到了!李閣老、張閣老、陳閣老還有各部院諸公都親自來相迎了,您看……”
“知道了。”高拱語氣平靜之極,回答了一聲之後,對高務實道:“務實,陪我下去見見這些操持天下大權的袞袞諸公吧。”
“是,三伯。”高務實說著,心中卻是一突,暗道不對。倒不是因為怯場,怕跟這麼多朝廷大臣見麵,而是高拱此次回京影響如此之大,但現在內閣的四位大學士,今天居然少來了一個趙貞吉,這意味著什麼?
據說趙貞吉是徐階的人,現在他不來,是不是表示徐黨仍然對高拱抱持很強的敵意?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恐怕三伯重回內閣之後也未必能全然如願地安心做事啊。難道此前那種相互傾軋還要繼續?可是……張居正按說也是徐黨,他怎麼沒跟趙貞吉同進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