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僅六七歲的女孩,在一名穿著道家衣袍的白發男子懷中,睜著好奇的雙眸看著周圍的一切。
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山門。
小時候自有記憶開始,她看到的便是一個小小的廟宇,還有廟旁的兩間耳房,以及一間後廚。
廟宇的屋頂是漏的,下雨天的時候總會有雨水嘩啦啦的落下,如同珠簾。
左邊的房間是她和兩位姐姐的房間。
她不知道姐姐是什麼意思,但老師父讓她喊姐姐,她也便喊了。
右邊的房間是老師父和哥哥們的房間,她同樣不知道哥哥是什麼意思,隻是隨著彆人一起喊。
後廚總是傳來香香的味道。
她偷跑進去過好幾次,但卻從來沒有發現香香的味道是從哪來的,隻有在哥哥們和老師父進去後,香香的味道才會傳來,她就知道接下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有好吃的了。
兩位姐姐,三位哥哥,老師父,還有四麵高高的紅色圍牆以及一棵大大的樹,這就是她看到的世界。
也是她,以為的世界。
不管春夏還是秋冬,不管炎熱還是酷寒,不管狂風還是暴雨。
她能看到的,也僅有這些。
她不喜歡那四麵高高的紅色圍牆。
但哥哥和姐姐說,這是必要的。
那她願意嘗試著去喜歡。
她看到姐姐們和哥哥們總是日複一日的念著什麼,偶爾會隨手拍出一團讓她覺得比炎夏還要炎熱的光,又或者讓她覺得比寒冬還要冰冷的氣。
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高高興興的拍著笑,又叫又跳。
她也想學。
可是老師父說,她還太小了,要再多讀些典籍,明白“天法道,道法自然”的道理。
那會她就會問:師父呀,什麼是孜然?好吃的嗎?
老師父笑著搖了搖頭,然後還會伸手摸著她的頭。
然後她就不高興了。
因為姐姐哥哥們也是如此。
她想要長大。
長大就不會被摸頭,不會被說還小,然後就可以明白好吃的孜然了。
再然後。
有一天。
高高的紅色圍牆倒了。
有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從倒塌的圍牆後衝了進來。
哥哥和姐姐們衝了上去。
她被人放到廟宇的桌子底下,有布簾蓋著,周圍很黑,她隻能聽到各種各樣的怪叫,還能聞到一股臭臭的味道。
她想鑽出去。
但又想到,老師父讓她藏在這裡的時候,跟她說的話。
隻要她能在這裡呆到老師父回來,她就長大了,可以吃好吃的孜然了。
她不喜歡黑暗。
也不喜歡那個臭臭的味道。
但她想吃好吃的孜然。
想跟哥哥姐姐們一樣,拍出熱熱的光和冷冷的氣。
接著她就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她被老師父抱著,離開了山門,好奇的看著一切。
她又聞到那股臭臭的味道了。
是從老師父的手傳來的。
她看到了跟圍牆一樣的紅色,跟圍牆一樣的味道。
隻是比圍牆的紅色更鮮豔,也比圍牆的味道更濃烈。
她覺得,自己還是喜歡不起來。
她問:哥哥和姐姐們呢?
老師父說,他們睡著了。
她說:哦。
然後,滿頭黑發的她,跟著滿頭白發的老師父,走了好遠好遠的路,來到了另一個山門。
來到了另一個師父的麵前,將她的手遞給了另一個人。
老師父說:趙嘉敏,你要乖哦。
她隻是仰著頭,有些不理解。
她看著笑容安詳的老師父,然後又看著不苟言笑的新師父,她點了點頭:我會乖乖的。
然後她就看到老師父閉上了眼睛,也睡著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
原來這種睡著了,叫作死亡。
那種紅紅的顏色,叫作鮮血。
那股臭臭的味道,叫作血腥。
她沒有哭。
也沒有鬨。
她答應了老師父,要乖乖的。
她說:趙嘉敏會乖乖的。
新師父沒有教她那些光和氣。
她終究還是沒吃到好吃的孜然。
她隻是拿起了一把長長的木頭。
新師父說:這是木劍。
然後,又有一位新哥哥。
新師父說:這位是師兄。
師兄和哥哥有什麼區彆嗎?
她不明白。
然後,她從小女孩變成了大女孩。
手中的木劍,也不斷的更換。
先是鐵劍,然後是法劍,最後是飛劍。
她不僅有師兄,還有師姐。
可她依舊不明白,師兄和師姐,跟哥哥和姐姐,到底有什麼區彆?
但好在,師兄很照顧她。
大師兄很溫柔,比哥哥們還溫柔,她最喜歡大師兄了。
每次被大師兄說她笨的時候,她都會有些難過。
她真的很努力了。
她恐高。
可是大師兄說,我輩劍修怎麼可以畏高呢?
她咬著牙,從三米摔到五米,從五米摔到十米,摔得遍體鱗傷。
她閉著眼,從三米升到五米,從五米升到十米,升得膽顫心驚。
她不知道花了多久的時間,才終於能夠踩著飛劍,升到一百米的高空,然後俯瞰著腳下的大地。
她依舊會害怕。
隻能升在高空中,卻是動也不敢動。
她看著大師兄從她麵前飛了過去,她猶豫了好久好久,終於才敢踩在飛劍上,然後緩慢的向前飛了起來。
一點一點。
很慢。
但卻很穩定。
那是她,第一次產生了想要和大師兄一起禦劍飛行的想法。
所以她很認真,也很努力。
當她第一次終於能夠真正的禦劍飛行時。
當她第一次終於禦劍飛行追上大師兄時。
她看到了大師兄和大師姐兩人正準備離開山門。
她那會還不懂什麼是降妖伏魔。
她想跟著去。
但大師兄卻對她說:她還小,現在實力還不夠。
而大師姐則對她說:她還小,現在最重要的是修煉。
他們說:趙嘉敏,你要乖。
趙嘉敏,你要乖。
她想起了老師父。
於是她看著大師兄和大師姐結伴離開,一起下山降妖除魔。
她開始修煉。
按照新師父所說的那樣去修煉。
但有時候,並非你認真和努力了就能夠有所回報。
她的修煉進度,始終比彆人慢了好多倍。
她在通竅境的時候,新師父又收了一批弟子。
她有了師弟和師妹。
可當她還是通竅境時,她的師弟師妹們都已經開始築靈台了。
而大師兄和大師姐更是已經達到本命境了。
當她終於開始築靈台時。
她又有了一批師弟和師妹。
而之前那批師弟和師妹,都已經開始衝擊凝魂境了。
她也從大女孩,來到了中年。
然後,當她踩著壽元大限的尾巴,終於突破到本命境時,她的大師兄已經是地仙了。
她的師弟和師妹們,換了一批又一批,死了一批又一批。
可她,卻還是沒有離開過山門。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個沒有天賦的人。
而比沒有天賦更讓她絕望的,是她的努力並未能得到回報。
新師父歎著氣,對她說:老師父是他的哥哥,他答應了他的哥哥要好好照顧她,以後她就留在山門裡吧。
她第一次產生了不甘心的念頭。
於是,她背著所有人,偷偷去了洗劍池。
她聽說,洗劍池裡最好的地方是兩儀池。
隻要在兩儀池裡淬洗本命飛劍,那麼就可以變得更厲害。
那會,她不知道淬煉本命飛劍還需要材料。
那會,她除了一把本命飛劍已經一無所有。
所以她撕裂了自己的神魂,也逼出了自己的心頭血。
將這一切都融入到了自己的飛劍了。
她不甘心。
不是不甘心失敗。
也不是不甘心自己的天賦不足。
她僅僅隻是,不甘心自己離大師兄越來越遠。
那一天。
她昏迷了。
在洗劍池內昏迷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她隻是多了一把血紅色的飛劍。
然後,她的修煉越來越快。
大家都說,她是大器晚成。
就連師父都說:他看走眼了,趙嘉敏的未來一定很強。
隻有她自己知道。
她撕裂了自己的一半神魂。
她多了一種急迫感。
但她終於獲得了和大師兄一起下山的機會。
隻是她不開心。
因為同行的人裡還有大師姐。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嫉妒。
也是她第一次明白什麼叫情愫。
她想,她應該是喜歡上了大師兄。
她依舊很認真。
她學劍法依舊很快。
但她的修為進展卻依舊不快。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隻有她自己知道。
她需要先補全自己失去的一身精血。
然後,她再一次踩著大限的尾巴,踏入了凝魂境。
她距離自己師兄的差距,似乎又變得更大了。
因為她還在凝魂境,但她的大師兄卻已經是道基境了。
但她並未放棄。
她從小女孩長成大女孩,又成大女孩來到了中年,接著從中年變回大女孩子,然後又再一次從大女孩回到中年,最後又是從中年變回大女孩子。
她這輩子似乎一直都在不斷的成長著。
直到她踏入地仙境。
血紅色的飛劍也終於變成了白色的飛劍。
她把那份血紅,停留在了自己的小世界裡。
那個小世界,有四麵紅色的圍牆,有一個廟宇,兩間耳房,一個後廚,一棵大樹。
那或許就是她僅剩的一切。
她發現,大師兄和大師姐走得越來越近了。
他們兩人之間依舊沒有他的位置了。
那個小時候,代替新師父牽著她的手,教著她揮劍,教著她禦劍,教著她除妖的大師兄,似乎不見了。
她第一次感到心痛。
她拚了命的追趕。
終於,在大師兄也踏入苦海的時候,她終於追上了大師兄的腳步。
可是她的大師兄,卻是和大師姐結成了道侶。
他們說,第一次下山除妖時,是大師姐救了大師兄。
他們兩人在那最困難的三年裡,是彼此互相攙扶著堅持下來,是他們彼此成就了彼此。
他們有一個約定。
隻要他們一起踏入苦海,成為至尊,他們就會結成道侶,在苦海裡繼續互相扶持。
如今,隻是履行約定而已。
那一天,來了好多好多的人。
可她卻一個也不認識。
她也是苦海至尊,她也從默默無聞變成了一方巨擘。
她也殺過妖。
還替老師父報了仇。
可是,為什麼她的心還是那麼痛呢?
她對自己說:趙嘉敏,你要堅強。
那一天,她第一次明白什麼是醉。
然後第二天,她就走了。
她提著劍,闖入了北州,殺得無數妖魔驚駭。
它們,稱她為魔劍。
因為,她已是入了魔的劍,心有執念的劍。
可她的執念,卻不是為老師父報仇。
因為,仇已經報了啊。
她的執念,是她的大師兄啊。
她不甘。
她憤恨。
她憎惡。
她,想死。
然後,她發現自己眼裡的世界,再也沒有了任何色彩。
隻有無邊無儘、無窮無儘的黑暗。
她想哭。
卻沒有一滴眼淚落下。
她隻是呆呆的望著倒在她劍下的大師兄。
她終於想起來了。
她的劍,不僅殺得了妖,也殺得了人。
所以,她想殺了她的大師姐。
可是她刺出的這一劍,卻並沒有殺死她的大師姐。
因為她的大師兄擋在了大師姐的麵前。
他們沒有對她出劍。
可她的劍,卻刺穿了大師兄的心臟。
她的劍,是帶有魔念的劍。
所以她不僅是刺穿了大師兄的心臟,也撕碎了大師兄的神魂。
她終於有淚水落下。
劃過臉頰。
落入了她的紅唇。
鹹。
大師兄笑著說:趙嘉敏,你不要哭,要笑。
可她笑不起來啊。
她殺了自己的大師兄啊!
大師姐哭著抱住大師兄。
可她並沒有咒罵她。
隻是對著她說:你大師兄早就知道你愛慕著他,他曾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會死的話,那麼肯定是死在你的劍下,因為你執念太深了。可我們也沒辦法啊。第一次下山曆練那三年,我們吃儘了一切的苦頭,最終我們兩人能夠活下來,那是因為我們都對彼此付出了性命,所以我們知道,我們此生隻能忠於彼此了。
大師姐對著她笑了:趙嘉敏,大師姐從沒想過和你搶大師兄,隻是我們……都回不去了啊。
然後,她眼睜睜的看著,大師姐抓著她的劍,也刺穿了自己的心臟。
大師姐和大師兄,死的時候都抱在一起。
她瘋了。
她終於知道,大師姐那句“我們都回不去了啊”是什麼意思了。
早在她斬出自己一半神魂的那一天起,一切就變了。
所以,她斬出了自己的執念。
毀了自己的肉身。
她決定,要將自己的執念與一切邪意,全部都封存起來。
她說:趙嘉敏,你要堅強。
……
神海裡,石樂誌緩緩睜開雙眼。
她的右手,抓著一團不斷扭曲掙紮的黑霧。
黑霧裡,有淒厲的尖叫聲。
石樂誌的嘴角微微揚起。
邪意凜然。
“原來這所謂的心魔,就是我曾經留在這裡的半邊神魂呀。”石樂誌笑道,“我該感謝你,讓我變得完整嗎?”
黑霧的尖叫聲依舊。
但那似乎是咒罵聲。
“嗯。”石樂誌笑著搖了搖頭,“本尊已經走了,而我,也不再是趙嘉敏了。……現在的我,叫石樂誌。我感謝你讓我記起了全部,但我並不能放著你離開啊。因為你一旦離開的話,我就又會不完全了,所以……”
“趙嘉敏,你要堅強呀。”
石樂誌吸了一口氣。
黑霧直接就被她吸進了體內。
……
兩儀池內。
“蘇安然”緩緩睜開了雙眼。
所有的魔氣,已經儘數被蘇安然吸入體內。
宛如實質般的黑色氣霧,不斷的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
林錦娜一臉蒼白的倒退了一步。
“墮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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