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六十一章破屋
遼國,中京留守府。
大公鼎頭上抱著厚帕子,一臉憔悴。
他是真的累了。
大公鼎本身是渤海王族後裔,同為渤海人的叛賊古欲至今尚被女直包庇,很多時候他行事也有顧忌。
如今王經一門心思搞錢,鐵廠已經開始產出,三百五十萬貫債券開始兌換,雖然離最終兌換期限還有四年,現在還屬於有買有賣階段,但是已經開始賣的比買的多了。
主要是還有利息需要支付,第一年利息支出就是三十五萬貫,王經現在就是要從大遼的財政歲入之中,將這三十五萬貫找尋出來。
舶來錢!
這兩年舶來錢和絹鈔的兌換率明顯提升,加上王經的動作,提升得就更加明顯。
雖然王經鼓勵大家,兌換的時候絹鈔優先,舶來錢時有時無,須得等待,但是老百姓又不是傻子,他們寧願等待,也要兌換真金白銀的舶來錢。
這就更加惡化了舶來錢與絹鈔的兌換率。
因此鐵廠生產、遼陽農業基地、長春洲農業基地,王經分派給幾位能臣來料理。
落到大公鼎的頭上,就是接收南京析津府轉運過來的糧秣,籌集錢糧、軍丁,北上支援上京的陛下,再轉運去金山封堵防線。
然而人力有時而窮,大公鼎的麻煩在於,除了人丁,其餘的錢帛、糧食、鐵器,沒一樣他能說了算。
否則也不會任由張撒八流竄十州,跑到女直邊境才被阿骨打擒獲。
看著端坐在床前椅上,一臉剛毅之色的蕭托輝,大公鼎心底不由得一聲長歎:“蕭君,你奏章上這些人,一個都動不得,動不得啊……”
蕭托輝手背上的青筋爆了一下:“連使君都要和光同塵了嗎?此等國蠹如若不治,大遼還有救?”
大公鼎終於歎息了出來:“如今的大遼,需要的不是廉吏,而是乾臣。”
“蕭君為宵小所陷,陛下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將你起複,卻不是要你和那班貪官汙吏玉石俱焚的……”
“內憂外患,總要與陛下一些時間措手啊。”
蕭托輝神色沉重:“陛下連升我數級,如今忝掌三司錢糧鹽鐵,所見觸目驚心。”
“多的話我不想多說了,我以為明公所謂內憂,不過缺糧;所謂外患,不過乏兵。”
“今大遼有與宋貿易之利,錢當足用而日窮蹙;有日產萬五千斤的鐵廠,鐵當足用而兵虛弱;有年產五百萬石的遼陽長春,糧當足用而民饑亂。”
“此誰之過?這些東西,都到哪裡去了?”
“所以你就去查他們?”
“我沒有查他們!可是三百五十萬貫鐵廠債券,就在那裡擺著,加上五成利息,整整五百二十五萬貫!還有四年就必須全部兌現,用舶來錢兌現!”
“明公,你知道我們的國庫裡,還有多少銀錢嗎?”
“有多少?”
“如今隻有五十萬貫舶來錢,百萬貫破舊絹鈔,最多的,是一堆的欠條!”
“什麼?!怎麼會這樣?咳咳咳咳……”大公鼎不禁大驚失色,痛苦地咳嗽起來。
蕭托輝說道:“南部諸州的官員們,如今最重要的生意,就是到任之始,便想儘千方百計,將府庫中的錢財借出,然後送往獐子島,或購置鷹券,或借貸商賈。”
“聽說如今的獐子島上,甚至有了專門經營我朝府庫和官員資產的行當,叫‘官質行’!”
“哪裡是刺史知州,分明是一個個唯利是圖的商賈!對了,他們本多是捐官出身!”
“此等庸弊,侵蝕國本,設或不治,我大遼,危矣!”
大公鼎說道:“可是王丞相說南部諸州繁華,全靠此等經營之術,五百二十萬貫舶來錢,分到五年裡,一年一百萬貫而已。”
“如今婆娑嶺鐵廠日產鐵萬五千斤,授與民間斤鐵六百文,一年也能得到三百萬貫,償付得上啊。”
“明公,王丞相的算法是沒有問題,可是他還了多少?現在看這架勢,百姓不到最後一年,是不會大量兌換的。按國庫現在的樣子,數年之後,能夠一次性拿出五百萬貫來嗎?”
“債券的本質你我皆清楚,名義上是為舉辦鐵廠籌措資金,其實那鐵廠就是宋朝白送的,我朝免了其七年歲幣而已。”
“王丞相拿著這個名目,搜刮民財達三百五十萬貫之巨,三年經營下來,除了還停留在紙麵上的虧空,幾乎靡耗殆儘,這就叫寅吃卯糧。”
“但是這般吃法,終歸是有個期限的,到時候怎麼辦?!”
“彆忘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時不治,悔之晚矣!”
大公鼎問道:“我中京也是如此?”
蕭托輝說道:“中京的情況要好一些,但是也隻是表麵。”
“中京疊被民亂,積聚早空,府中檔案、欠賬,俱被焚毀,想查也無從查起。”
“相當於一張白紙重新開始,加上明公到任後,對官員糾察嚴格,暫無此弊。”
“可南部沿海州郡,南京道臨宋諸州,府庫裡早就是一堆欠條,陛下組織軍民對抗韃靼,長春遼陽一帶百姓屢屢舉叛,其實是已經被壓榨到了極致。”
“可南部諸州郡,官員們醉生夢死,商賈們為虎作倀,百姓們唯利是圖。”
“他們哪裡管國家北部民不聊生,哪裡管金山白山,我朝四麵皆敵,危如累卵!”
“每次征糧索錢,南部州郡誰不是叫苦連天?然而他們根本不是沒有,一州三十萬貫,全部中飽了官吏商賈們的私囊!”
“就算在南部諸州,繁華也隻是表象,肥的都是與官吏們勾結的豪強,吃得都是獐子島的紅利。”
“正經經營的商賈們,他們被宋朝貨品衝擊,被官吏豪強欺壓,苦不堪言,上告無門。就連我們所在的中京,都收到了無數南京、西京的訴狀!”
大公鼎耐心勸解道:“這些都是積重難返,想要糾轉,隻能先令官員們任內清償虧空,給個期限,慢慢歸還。否則必將怨聲載道,千夫所指,而且百姓們,還要遭到一場盤剝……”
蕭托輝說道:“明公所慮的,是怎麼收拾這場爛攤子,然而若不治根源,這攤子就算暫時收拾好又如何?今後還得繼續爛,欲壑難填啊!”
“據我查實,所有這些官場借貸,最終的流向,都指向一處。”
“何處?”
“錦州,豐錦錢莊!”
大公鼎並不意外這個答案,但是決不同意蕭托輝的做法:“這個……豐錦錢莊,與王丞相淵源極深,年前因籌措錢糧得力,幾次平抑舶來錢與絹鈔比率,蒙先帝陛下多次獎喻。”
“計相,誰都能動,這豐錦錢莊,動不得……要不還是按我說的法子來,先查清積欠有多嚴重,再列出比限……”
蕭托輝站起身來:“大遼如今便是一幢破屋,根基已傷,如此裱糊來去,最終還是逃不掉房倒屋塌的下場。”
“陛下聖恩,臣子萬死難報,既然吾皇將托輝放到這位置上,要是發現問題還不究治,便是本官庸鈍失職。”
“既然留守不願意聯署,此事,我一身當之,告辭了!”
“蕭君!你等等……再聽老夫一言……咳咳咳……”
然而蕭托輝已經不管不顧地去了。
大公鼎趕緊叫來家人:“朝中要出大事兒,去,趕緊去通報王丞相、皇太叔,對了……還有蘭陵郡王。朝廷現在,亂不得,亂不得……快,快去!”
家人急匆匆地去了,大公鼎在眾人手忙腳亂地扶持之下,才重新慢慢倒回靠榻之上,氣喘籲籲。
看著床頂的幔帳,大公鼎喃喃地說道:“亂不得……如今可萬萬亂不得……蕭老弟,愚兄這次,隻好對不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