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講道理
蘇油繼續勸道:“子厚大哥是孤忠耿直之人,這一點蘇油從未懷疑,然曾子固當年對安石相公勇於有為,吝於改過的評語,蘇油不願意有人加之在子厚大哥的身上。”
章惇心中冰涼:“司馬君實在奏章中對安石相公的評價,明潤你難道沒見到?諸君子的作為,委實叫人心寒。”
蘇油說道:“那是子厚大哥犯了一個和安石相公同樣的錯誤,就是將所有對新法提出異議的人,不管是決定儘廢的還是決定改良的,不管是出於好意的還是出於惡意的,統統歸於一黨,過大地圈定了自己的敵人。”
“司馬學士廣開言路,上言新法不便者數千,看著來勢洶洶,子厚大哥心裡就不平了。”
“其實冷靜下來想想,就算蔡持正邢恕難保,子厚大哥,還有以前安石相公旗下很多人,和他們卻是有區彆的。”
“太皇太後臨朝,立陛下為太子的主張,是子厚大哥親書與陛下首肯,憑此一點,我就可保子厚大哥無虞。”
章惇冷笑:“明潤如此看低我章子厚?這是要我背棄同道?”
蘇油笑了:“同道?子厚大哥所指的是誰?呂吉甫?曾布?呂嘉問?還是蔡確?邢恕?抑或李定,舒亶?”
“你現在和安石相公,呂吉甫,還有通信往來嗎?我倒是有。”
“還有曾布呂嘉問,你知道他們現在對新法的看法嗎?”
“蔡確在司馬學士入朝前的那些舉動,是他們要尋機背棄立場,背棄安石相公,背棄你,還是你先背棄他們?”
“子厚大哥,和你立場有區彆的,大有可能是你真正的朋友;和你立場一致的,卻也可能是你的真正敵人。這就叫辯證之說。”
章惇麵色終於好了些許,揮手道:“論義理玄虛,十個章惇都不是子瞻和明潤的對手,愚兄束手,咱不說這個。”
蘇油說道:“那咱們就說實在的——新法施行多年之後,諸弊儘顯,自元豐以來,先帝一直在調整,這一條,是事實。”
“太皇太後臨製,陛下聽政,不管是之前內降中旨廢京周諸法,還是采納司馬學士建議舉國廢保馬市易,都是秉承先帝遺誌,是改不良之法,而非改先帝之道,這一節,要拎得清楚。”
“至於青苗、保甲、免役諸法,章大哥須得據理力爭,或者對於其中有用的部分,要求予以保留;或者讓司馬學士廢止之前,拿出可行的,能夠說服朝中兩製上官員的有力措施,否則不可輕廢。”
“此舉除了是保住章大哥你的立場,還要顧及安石相公的地位和評價。”
“先帝當年鑒於大宋積弱之局麵,痛下決斷,激越奮發,大舉更張,清掃積弊。這一條,確定無疑。”
“安石相公不畏時議,敢為人先,窮心竭力,變法圖強,這一條,依舊無疑。”
“不過大宋積弊百年,糾轉豈是輕易?變法的道路,如履春冰而渡深潦,行夜路而越叢蓁。”
“多走一些彎路,落下一些失誤,於情於理,在所難免。”
“但是安石相公已經承擔了他應當承擔的責任,罷相投閒,由先帝獨攬乾綱。”
“安石相公執政時期,百姓生活雖然未見改觀,甚至有所惡化,但大宋的國用,畢竟已經有了充分的積累,變法已經有了長足的經驗和教訓。這些,卻是有曆年歲入數據可查的。”
“於是先帝自元豐開始,吸取教訓,銳意整改,旌善去惡,勞心勠力,使諸法趨良。”
“這才有了如今我大宋的大好局麵。”
“隻可惜未儘全功,捐棄天下。”
“太皇太後攜陛下臨製,未及哀毀,先念烝民,繼續改良新法,施惠群黎。”
“這,才是先帝近二十年改革的正確定論。”
“章大哥先隨安石相公,再從先帝,對一路改革的艱辛毀譽,當有感於心。”
“作為如今朝中對新法舉措最熟悉的人,這個時候不是更應當助太皇太後與陛下,恢弘先帝遺誌,致大宋於富強嗎?”
“司馬學士對新法諸多成見,正要章大哥這樣的人與之在朝明辨;而且不要忘了,朝堂之上,還有呂公那樣精熟時務的老臣。”
“太皇太後和陛下,本不是章大哥的阻礙,因此你要去爭取他們,將為什麼要變法的道理,辨析個清楚明白。”
“黨爭意氣,絕不是國朝興盛該有的現象,但是政爭求實,我覺得完全可以。”
“大家各備闕失,以資砥礪,其目的,不是要把人都搞下去,而是要把國家搞上去。”
“否則覆巢之下,安得完卵?彆忘了,遼人還在都亭驛等著我去談判呢。”
“致君於堯舜,致天下於太平,這才是士大夫的責任。”
“章大哥,你有宰執之才,也一直以天下自任,那就更要善保有用之身,千萬不要走進了牛角尖,更不要落入旁人拉你共同覆滅的圈套。”
“如果說我是說客,那我也認,因為我今天是為天下人,來做這個說客。”
章惇再次摘了一顆葡萄放入嘴裡,不過這一次咀嚼得慢了很多:“如果我答應做到了明潤所言的這些,明潤你支持我嗎?”
蘇油說道:“不管你答不答應,這次風波,我都會儘力陳說太皇太後與陛下,留章大哥於朝中,因為你沒有什麼可去的過失。”
“待司馬學士、呂公去後,章大哥便是待選宰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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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呢?”
“有章大哥在朝支持,我就可以安心去河北,去完成先帝的遺願……”
見章惇想開口,蘇油趕緊製止:“你彆跟我搶,因為我覺得遠自己比你更適合。”
章惇終於服了,忍住內心激蕩:“愚兄平生未讓一人,今日得蒙明潤點撥,乃全宗族,不得不謝也。”
蘇油不禁好笑:“謝都謝得這麼矯情,何至於?我也不領。”
“不過與人相爭的時候,注意點風度。處理公事還帶上情緒,本身就先落了下乘。”
“太皇太後和陛下那裡,更需要留心自己的態度,章大哥你最容易中的圈套,就是壓不住脾氣,被有心人將矛頭帶偏到惹不得的人身上,然後被群起而攻。”
說完開始鄙視章惇,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皮囊看似神仙中人,怎麼裡邊卻是一點就著的性情?你這是肝火上炎,動輒易怒。要不跟我去一趟寧善堂,讓我家仙卿給你調理調理?”
章惇嗬嗬冷笑:“你家家主是姓石還是姓蘇?連名醫之家這種話都敢宣諸於口,畏妻如暴虎者,當世無逾蘇明潤。”
蘇油也跟著嗬嗬冷笑:“剛剛不知道誰是吃葡萄都忘了吐籽兒,明明心境激蕩,偏要強作鎮定,現在又有心情揭人之短了……”
章惇頓時大窘:“還不是你縱橫家學,巧舌如簧!我本來已經準備拚個魚死網破,卻被你一番說辭斷喪了鬥誌!”
蘇油笑道:“該堅持的,是先帝的日新之意,卻不是連糾偏改良的勇氣都提不起來。”
“可以理屈,可以義動,聞過則改,不待晨夕。這一點上,無論是安石相公,子厚大哥,還是我,其實都遜先帝遠矣……”
這次看戲活動過後,章惇終於深挖根源,端正態度,深刻意識到了自己思想上的不足,拿起了理學辯證法的思想武器,重新武裝了自己,積極展開了自我批評,用自己曾經連狀元堂侄兒的文筆都看不上的文筆,認真寫了一篇《關於章惇同誌在變法時期工作失誤之自我反省》的大文章。
事情是這麼個事情,但是文章的真實題目是《新法十五年利弊劄子》。
文章按照蘇油提供的思路,對變法十五年的得失進行了詳儘的分析和說明,對十五年來的立法,變革,推行,改良過程,進行了全麵而客觀的展示。
文中列舉了十五年改革當中一些關鍵節點時期,國家當時的現實狀況,強調在強敵環視,國庫空虛,三冗積弊,屢戰屢敗,連年受災的客觀條件下,安石相公改革的必要性。
雖然在改革初期,出現了聚斂過急等諸多弊病,讓老百姓們過了一段苦日子,但是也為國家充實了國庫,打下了後續發展的堅實基礎。
那段時間全國百姓都勒緊了褲腰帶,連皇室都削減了用度,但是大宋也因此扛過了那幾年災害頻發的時期,取得了不少的成就,阻止了國勢繼續下滑的趨勢。
按住了黃河不再肆虐,逐步恢複河北,鞏固了青唐、陝西、橫山一線,平定了西南、梅山、交趾,整修了漕運,開發了兩浙,荊湖。
百姓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是大宋,也終於在痛苦中涅槃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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