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推演
種師道說道:“國公在赴任六路之前,經過嵩陽書院,給學子們做了一次訓講,分析了大宋與周邊諸國的形勢,說天下雖大,忘戰必危。”
“又講到大宋克服興靈的意義,除了恢複漢唐榮光,剿滅不臣,加強國土安全,拱衛華夏腹地,獲取養馬之地等等原因,還講到了鑿空西域,重開漢唐絲路繁華的重要性,說其必將給大宋帶來巨大的利益。”
“他還說世界是一個整體,是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的,一個舊的矛盾解決之後,無數新的矛盾,新的變局也必將湧現出來,作為將要肩負國家大任的士子,應當要提前做好準備。”
“當時臣也在場,下來之後就自己思索,國公所說的新矛盾,會出現在哪些地方?”
“後來臣覺得,如果大宋重開絲綢之路,那麼此消彼長,大量的商賈將不再走河湟故道,青唐必將陷入衰落,進而成為一個火藥桶。”
“而隨著大宋漸漸收複華夏故土,開拓進取,國家的邊境線也會越變越長,也就需要更多的將臣來守衛。”
“國公在最近的《再論士德》中說過,士大夫,當為天下之楷模,當為國家之屏藩,當以致民福祉,致君堯舜為己任。”
“故而應崇樹道德,厚培學養,錘煉體魄,鍛造精神。而不應該悠悠林下,虛度光陰。”
“不論德、智、文、武,都要做好充分的準備,以天下為己任,去大宋最需要的地方,做大宋最需要的事情。”
“於是臣與胞弟還有繼武一商量,乾脆捐棄了文職,考入了皇家軍事學院。”
“好!”趙頊心中感到非常的舒適:“令高祖明溪先生,本以道德文章名世。如果沒有夏人播亂,以令祖仲平先生的剛直,多半也會走諫諍的路子,步入朝堂。”
“祖宗說的以文製武,最近我在想,除了涪國公說的,以製度約束武臣,軍人以國家為服務對象外;還有重要的一條,就是用禮義氣節,約束住自己內心中野蠻、殘暴與貪婪。”
“所以武臣也必須讀書學習,養德修身,皇宋的軍隊,不但應該是威武之師,還應當是文明之師。”
“他們不是征服者,而是華夏數千年火德的捍衛者,以及傳播文明的先遣者,讓天下人守禮居仁,安居樂業的踐行者!”
這一套說辭,是蔡京灌輸給趙頊的,現在一搬出來,殿中所有武臣都激動壞了。
這樣的評價,不比文臣來得弱,一起右手捶胸:“敢不效死!”
趙頊這才回到正題:“還請幾位給我講講,你們做出這個判斷的依據吧。”
郭逵笑眯眯的將指揮棒遞給種師道,趙頊卻從自己右胸的衣袋上將銅管鉛筆取下來:“用我的。”
種師道感激涕零地雙手接過,然後熟練地抽開,站到沙盤之前,專業的自信一起來,氣質頓時便不一樣了:“我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新軍的結構、製度、後勤,都與舊軍發生了天壤之彆……”
接下來,種師道開始從各個方麵剖析此次進軍,最後的結論就是,夏人想要吃掉有充分準備的高遵裕一部,以功打守,沒有三十萬人,是不可能實現的。
這其實就是劉昌祚守雙塠的翻版,問題是,高遵裕為何要這樣做,為什麼要背水結陣,陷自身於死地?
很明顯,這就是一個誘餌,中軍集中在靈州城下,而且蘇油也在裡邊,對於夏人來說,隻要吃掉這股宋軍,這一戰就能夠完全翻盤。
要實現這個目標得有幾個前提,其一就是中軍人數,要讓夏人以為自己有把握吃得下。
其二則是宋軍的東西兩路,夏人會判定其救援不及。
宋軍的西路軍,還要防範圖乾部和野利部的積石軍;而東路大軍,則路途遙遠。
其三,夏人還要有決死之心。
其實夏人在宋軍進軍的時候,是有兩個選擇的,一個就是將潛伏的兵力撤退,頓重兵於堅城之下,與宋軍決戰。
這樣的好處是有大城可以倚仗,不愁補給和軍器損耗。
缺點則是宋軍一旦進攻不利,可以從容撤軍,不會有巨大的損失,很快便能卷土重來。
很明顯,西夏人八十年來的軍事策略裡邊,從來沒有這樣的打法,所以最終他們還是選擇了另一種方案,那種他們用慣了的方案。
那就是豪賭一場,一旦成功,可以給宋軍造成毀滅性打擊,徹底翻盤。
這樣的盤,他們已經翻過了無數次,因此當國公和高總管在其進退節點時間出擊的時候,作為夏國第一猛將的仁多零丁,估計沒做什麼猶豫,就選擇了繼續潛伏,進而包圍高遵裕的方案。
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激發起手下決死之心。
現在的戰局雖然還叫做靈州戰役,但是靈州本身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以宋軍的火力要攻下這個城池,輕而易舉。
現在的戰局,已經變成了河套地區夏人最後的軍事力量二十多萬,或者還有仆從軍十多萬,與大宋三路新軍加學員兵三萬,以及舊軍十五萬人的軍事大對決。
這是宋夏雙方將領都願意看到的局麵,也是他們共同選擇的結果。
戰術方麵,宋軍將本該是圍城打援的戰役,打成了最擅長的防守待援,而夏人將本該是防守待援的戰役,打成了最擅長的圍點打援。
而戰略方麵,宋軍很明顯的更勝一籌,而且這個戰略意圖已經得到了完全的實現。
這就是形成了對夏人的巨大包圍,可以集中殲滅夏人在河套的全部有生力量,避免將戰役演變成遊牧民族最擅長的遊擊戰。
唯一的問題,就是這張薄弱的大網裡的魚實在太多了,還有一條大魚——梁永能部,隻知道在網裡,卻不知道在什麼位置,也是一個未知的變數。
如今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最後種師道總結道:“戰局演變到了現在,雙方的戰略意圖都已經徹底暴露給了對方,已經過了做加法的時候,於是我們做了一些減法。”
“梁永能肯定在戰場的東南潛伏,他的目標,隻能是阻止五叔和劉總管的大軍參與到靈州戰局中來,以免讓仁多零丁腹背受敵。”
“因此我們估計,他大概率會在這個地方——靈州東南邊界的最後一個驛站和隘口——奈李坪的馬練驛!”
不過這番解說,讓趙頊的憂慮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剛進軍機處,被氣氛搞得鎮定下來的心神又有些慌亂,擺著手拒絕了種師道送回來的指揮棒:“送給你了。”
“如此說來,我大軍一共不過十八萬,而夏人可能多達四十萬?”
“舅舅和涪國公所部四萬八千人,要承受仁多零丁十多萬人的圍攻?”
種師道笑道:“陛下毋憂,漢陳湯與武帝論匈奴時曾經說過:‘夫胡兵五而當漢兵一,何者?兵刃樸鈍,弓弩不利。今聞頗得漢巧,然猶三而當一。’”
“不過後來遊牧之族的騎射之道日益發展,器械、戰法、組織越發精良,到今世竟然有了鐵鷂子、宮帳鐵林這等重騎,而我農耕之族的進步卻一直不大,最終變成了兩者拉平,進而被反超。”
“直到遠勝弓弩的火器出來,培育出優良的乘馬,馱馬,再配合廂車,我大宋如今又將這種局麵重新扳了來,反壓夏人,再次獲得了一漢當五胡的優勢。”
“唯一的遺憾,是大宋如今的新軍人數還不多,不過接合兵精糧足的舊式騎軍,我中路似危而實安。”
“而且最關鍵的一點,夏人大軍,仁多零丁之前曾敗於李憲,梁永能曾敗於五叔,之後潛伏於旱海,到今天已經接近一個月。”
“一個月,是他們的後勤極限,而且這一次,他們沒有了因糧於我的優勢,此時此刻,我估計夏人大軍已有斷糧之危!”
趙頊不由得大感興奮:“如此說來,舅舅不僅沒有什麼禍患,甚至有大勝的可能?”
郭逵歎息了一聲:“陛下,娃子們沒有考慮到一點,斷糧的歸師是瘋狂的。”
“如今中路消息斷絕,軍機處隻能從東西兩路大軍的反應來判斷局麵。”
“好在西路蘇烈與中路是可以通過故秦乾渠聯絡,而他現在仍舊在死守峽口七堰,這至少說明,局麵並沒有變壞。”
“再等等吧,最多十日之內,就當見分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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