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一章西事
為了防止呂惠卿亂出幺蛾子,蘇油還是將之邀請到自己的飛魚號上,名為款待接風,實則傳道受業解惑。
最重要的,是讓呂惠卿明白,南海在大宋這個大循環體係中的特殊地位。
這是一個動脈血和靜脈血的交換器官,是大宋機體生機活力的重要來源,不能以蠻荒來看待。
政治,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肮臟的東西,沒有永遠的朋友,更沒有永遠的敵人。
以呂惠卿的人品,個人排第一,國家排第二,但是他有一個底線,就是在個人沒什麼指望的時候,或者滿足了個人需要之後,這人也不會破罐子破摔或者耽於安樂,而是會讓國家順理成章地成為第一順位。
南海的利益不少,呂家都能乾出在兩浙路占地的事情,相信完全能夠以更加飽滿的熱情,投入到這片沸騰的商海裡來。
對於這些,蘇油其實是樂見其成的。現在的南海遍地都是機會,呂家人要發財法子多的是,也不用再用占地那種容易引起禦史彈劾的方案了。
飛魚號上的宴席是精致的,兩人邊喝邊聊,漸漸的,呂惠卿對南海四路的施政關要已然成竹在胸。
對蘇油不計前嫌的“政治素養”,呂惠卿也是不得不佩服,終於對蘇油拱手道:“明潤,對我陝西的舉措,有什麼看法?”
蘇油用公筷給呂惠卿夾了一塊魚膾:“軍隊合成這個科目,其實我是一直讚同的,但是這個,的確需要專業人士來完成。”
“呂公你的能力,我是非常信任的,哪怕是一時生疏也沒關係,架不住你的學習能力太強。”
“但是呂公啊,徐禧,真的是合適人選?我怕他不但不能成功,最後反而會拖累到你啊。”
呂惠卿說道:“明潤是否對他有成見?徐禧也是王韶一類的人物。”
蘇油搖頭:“王子純考上進士後十年不任,沉下心研究邊事,在陝西青唐遊曆十年,深入各部落,甚至偽裝成商人首領,隨商隊到過夏國。”
“十年時間,利用蕃人的走私通道,不但摸清了各部落之間的糾葛,關係,甚至西軍的派係,將領性格,兵力強弱,倉儲,產出,生計,地理氣候,內外敵我,軍情民生,無所不包,無所不明,之後才向朝廷獻上了《平戎策》。”
“徐禧這人我不了解,但是就他的履曆和章奏來看,能說出西夏不足平這樣的話,足見其對西夏根本不了解。”
“我們吃輕敵西夏的虧,還吃得少嗎?將這樣的人放到西邊措置軍事,不能不說是巨大的失誤。”
“其實朝廷該留你在涇原,調王子純回陝西協助,一文一武,製衡五路。”
“將徐禧放到夔州,荊南,甚至與呂公你互換任所,來南海也可以,在外在壓力不那麼緊張,又有軍務的地區鍛煉一段時間,再觀察觀察才是妥當。”
“徐禧布衣出身,驟進高位,陛下以為‘為國不計身’就可取,還認為其能力極強,在我看來,還是犯了‘進人太銳’的老毛病。”
“文官按理邊事,多喜歡站在戰略高度考慮,通觀全局,周衡利弊,這本身是優勢。但是並不意味著隻管戰略得當,就一定能夠獲勝。”
“決定一場戰爭的勝利的,往往不是木桶上最長的那塊板子,而是最短的那塊板子。”
“你和徐禧的奏章我也看了,多兵種協同,有一個死結你們都沒有解開,解不開這個結,就無法解決西疆的問題。”
蘇油是經曆過與西夏戰爭的人,他的話呂惠卿無路如何都不敢輕視,問道:“敢聞高論。”
蘇油說道:“你們的辦法,的確加強了將領的統禦力,至少五千人在一個號令之下行動,減少傳令環節,加快反應速度,算是一個大進步。”
“但是呂公想過嗎?這五千人裡,蕃漢交雜,步騎交雜,缺乏協同訓練。”
“步軍的行動能力,並沒有因此獲得任何的提升,而騎軍現在卻要兼顧步軍行動,這不是活活將騎軍的行動能力給廢掉了?”
呂惠卿說道:“一項變革,必然又得有失。然《孫子》開篇有雲: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前三者,人力或不達,其後首重,便是將與法,如何不對?”
蘇油笑道:“呂公說的是,然凡事最怕追究不細,隻認經史文字為圭臬。”
“所以五事之前那句話,比五事還要重要——‘校之以計,而索其情。’”
“那麼請問,為了提升將領的統禦能力,而犧牲掉騎軍的機動性,一得一失已是注定,那這個交換,真的劃算嗎?”
“細加分析我們就會發現,如果是應對南海四郡,我們的對手基本都是步軍這種情況,那麼如狄樞密克勝儂智高那般,步軍守陣,待雙方僵持之時騎軍突出,這個交換,當然是非常劃算的。狄樞密當時也真是因此而獲得歸仁鋪大捷。”
“但是放到陝西,情形可能就不然了。”
“西夏軍士,本以騎戰為主,當年李元昊一日之間,轉征百裡,接敵三場,三克宋軍,堪稱天下至強。”
“麵對這樣的能力,我們還用這個交換,請問能夠劃算嗎?宋軍辛辛苦苦培植起來的騎軍,一朝被困死在步軍身邊,還有和優勢可言?這不是又回到了好水川之前?”
呂惠卿提出異議:“明潤,須知這已經是最好的一個方案了。如今陝西諸堡串聯,五千人負責一區,即便攻取乏力,然自保足可無虞。這也是好水川之後,大宋總結的經驗和教訓,範文正公大力推行的辦法。”
“步騎混處,在城周百裡活動,相互呼應,如臂使指,不是更可保陝西固若金湯?”
蘇油苦笑著搖頭:“呂公啊呂公,你太小瞧了陛下的進取之心了。”
呂惠卿訝然:“進取?青唐,橫山都尚未完全控製,我們與西夏,最多尚在對峙,陛下是準備從哪路進取?”
蘇油說道:“朝廷的態度,從朝廷最近的調令便可見端倪。”
“元豐元年十月,命五路州軍壯城兵,遇無修城池樓櫓功料,即令安撫司以十分為率,三分令習炮,餘並習掛搭、拒守器械。”
“十二月,命五路廣備十一作工匠,均付五路準備差使,及指教施用,三年一替。”
“今年元月,命熙河路州軍亦依此例。”
“同月,禦景福殿庫,檢點金帛,封樁五十二庫已完。”
“二月,朝廷差官製造澶州浮梁、火叉,其為防患不為不預。又恐萬一寇至,以火筏、火船隨流而下,順風火熾,彆造戰船二十艘,以攻其後,於澶州置黃河巡檢一員,擇河清兵五百,以捕黃河盜賊為名,習水戰,以備不虞。這是暗防遼國”
“雖為大名府路安撫司所止,但朝廷緊跟著下敕,以環慶路正兵、漢、蕃弓箭手、強人聯為八將。”
“三月,徐禧發遣渭州。月末,複置熙州狄道縣。”
“四月,幸金明池,觀水嬉,宴射瓊林苑,大閱上四軍。”
“五月,裁減開封府界廂軍,教大保長充教頭,點選三部,分立中牟,中牟,尉氏,東明。”
“以入內副都知王中立、東上合門使狄谘、通事舍人高公紀為三部提舉官。其餘發給一年俸祿,轉入建設兵團,打造諸路交通,城防。”
“呂公,緊鑼密鼓,所為者何?”
呂惠卿傻眼了:“可是……可是如今防守有餘,進取不足,非戰之時呀。”
蘇油也有些無語:“如今兩浙路,蜀中,陝西在大培騾馬,然於今新種良馬健騾,不過兩萬,且牙口生嫩,還需要三到四年,方可使役。”
“我的本意,是在三四年後,將它們充實到陝西,再編訓漢軍,實現軍隊的整體騾馬化後,將步軍的速度提上來之後,再行呂公之策,那便便水到渠成了。”
“如今看來,怕是會有麻煩。嗬嗬嗬,要是西疆有小戰事還好,如果是大戰,我怕徐禧這未經實務,眼高過頂之人,會給大宋帶來一場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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