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五章誰改變誰
蘇油設計的餐桌很巧妙,桌麵上還有一個圓台,菜品放在圓台上,輕輕一推就會轉動。
王安石隻吃自己麵前的那道菜,這個典故後世也是出名的,因此蘇油每每待他下筷,便輕輕推一下桌麵,將另一盤菜換到他身前。
王安石是經學大家,如今的大宋讀書人,都在努力從儒家典籍中提取出理論體係。
關中開氣理之先;蜀學重情務實,兼收釋老;而王安石的性情論,與蜀學頗有相通之處,明確提出性情一體。
王學認為,喜怒哀樂好惡欲,這些與生俱來,並無善惡;然後在受到外界刺激之後表現出來的,見於行為,這就是情。
而王安石的思想核心,以《易》為發端,這也是蘇油當年摸中脈門,能夠高中探花的原因。
不過王學中的五行論,正在被蜀學的元素論衝擊,而且多年下來,元素論還開始隱隱占據上風。
這是蘇油巧妙的安排,秉承一向扮豬吃老虎的性格,他並不將之稱之為衝擊,而成為——細化。
比如金,人類認識到現在,不再是幾種常見的東西,而應當稱為金屬。
幾種簡單的特性已經不足以概述這個元素門類了,其化學反應過程,昭示著物質轉化的複雜性,因此五行元氣說就需要加以細化和糾正。
而這種複雜性,更加符合宋人的思想習慣——不容易明白的東西,它必定是複雜的;複雜的東西,它必定是值得研究的;值得研究的東西,它必定是好的有用的,或者說可以拿出來裝逼的。
這就是當今宋代士大夫的普遍思路邏輯。
在思想方麵,不論關中,蜀中,江南,繼承範仲淹“慶曆新學”思想,主張氣理為先,反對浮華不實,這方麵都是奉行不悖的,所以大家談論的大基礎基本一致。
桌上的都是精英,隻要不聊政治,這談興起來,那是收都收不住。
於是一聊就聊到了傍晚,蘇油本來隻安排了一頓宴席的,這下變成了兩頓。
眼看就要掌燈了,蘇油才送三人回到自己船上。
王安石感覺自己喉嚨有些啞,吩咐夫人吳氏送來湯飲。
王雱說道:“蜀人尚奢侈,今日算是見識了,蘇家飲食果然精致。”
王安禮對蘇油的印象非常好:“蘇明潤說這不叫奢侈,每個人都有權利讓自己生活得更好。所謂美**器,人人所好,雖夫子不免。”
“如果自己對世人的貢獻,匹配得上它們,這份享受,就是合情合理;”
“如果匹配得上還節儉用度,去救濟他人,這就是情之上者,是聖賢的作為;”
“如果匹配不上,為了這份享受去巧取豪奪,乃情之下者,那才叫侈欲。”
王雱嗤之以鼻:“如此說法,那蜀中商賈亦可成聖賢了?”
王安禮說道:“蜀學就是為商賈張目。按他們的說法,夫子有教無類,就是希圖人人皆成聖賢,否則還費力教化世人乾什麼呢?”
王雱笑道:“要商賈克製欲望,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王安石說道:“對,矛盾,但是這個矛盾卻是蜀學的核心。他們認為,一切事物的發展,都是在矛盾中產生的。而且矛盾本身是永遠存在的,隻不過在發展過程中,新的不斷代替舊的而已。”
王雱大驚:“新故相除!這……這是剽竊父親的思想!”
王安石深深看了他一眼:“天下智者所慮,大抵相同。而且蘇明潤這套理論,比為父的更加深刻和完善,怎麼是剽竊?最多算是殊途同歸。而且他的理論更加堅實,幾不可攻,雱兒,這種話休得出口,惹方家恥笑。”
王安禮有些擔憂:“蜀學與關學,洛學,如今算是同氣連枝。渭州學宮裡,張橫渠和李複正在士人中大力推廣,呂氏兄弟在鄉間推行鄉約,眉山蘇氏,在西南影響巨大……大哥,要是蘇明潤與我們不同道……今天是不是交淺言深了?”
王安石搖頭:“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不信能說出這等振聾發聵之言的人,會是心思詭譎之輩。”
“蘇明潤這六年仕途,不是早就能說明問題了嗎?在大宋最艱難的地方大展拳腳,還成績斐然,堪稱當世能臣。”
王安禮歎了口氣:“現在還說不上,身在荒鄙,身邊沒有牽纏,這能臣隻能算半個。在紛雜的朝堂之上還能走得穩,方當得起能臣之譽,不過少年人才,是肯定的了……”
吳氏端著湯飲過來了:“父子兄弟都收收興吧,蘇明潤這是施了啥法,這還收不住了帶過船來?”
王安石端起湯飲,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以往席麵菜品看著豐富,好像也沒吃到幾樣,怎麼今日蘇明潤治的宴席,給我感覺不同?”
王安禮和王雱就竊笑。
這時候老仆進來了:“稟學士,那邊縣君給大娘送來一件禮物,是張餐桌,不知是該收還是不該收?”
王安禮和王雱立刻開口:“收!必須收!”
……
蘇油這時候也有些嗓子啞:“今天嗓子好像有問題。”
石薇端著一盞茶過來:“把這清咽茶喝了,你也沒想想今天說了多少話。”
蘇油有些納悶:“說了很多嗎?”
張麒在一邊偷笑:“你們的嘴就沒有停過。”
蘇油問幾個小的:“王家人也算是時代精英了,觀感如何?”
張麒說道:“倆老頭沒覺得啥,那位公子不錯,是勾欄裡姐兒最喜歡的類型。”
蘇油問道:“你是不是很羨慕?”
張麒不敢說話了,上次被蘇油抓到,發配去青唐跑了一年貿易,好不容易才變白回來。
種誼說道:“嗯,話挺多,也都挺能吃。”
蘇油翻著白眼:“這叫思想的碰撞,充滿了激情與火花……元貞,你怎麼看?”
蘇元貞今天沒有露麵,這也是蘇油故意安排的,這娃還沒有通過科舉,不能讓他和王安石有任何瓜葛。
蘇小妹傳來消息,說明年太學可能要增設生員,蘇油準備讓蘇元貞去趁飯,啊不,趁名聲,為科舉做準備。
歐陽修走了,如今汴京文壇大佬就是司馬光,王珪。科舉剛過去,接下來朝廷要起政爭,最好以小白身份參考,誰的標簽都彆貼。
蘇元貞一直在偷聽,如今他的眼界見識也有了些格局,想了想說道:“介甫先生的氣度令人佩服,不過似乎有些剛愎;和甫先生倒是洵洵然頗有儒者涵養;至於那王元澤,處處欲與明潤你爭勝機鋒,這是將你視作了對手。我倒是好奇了,他有何等建樹,敢與你大言?”
蘇油擺了擺手笑道:“學術討論嘛,不要帶上偏見和攻擊。王元澤也是經學上難得的天才,就是氣度局促了一些。”
蘇元貞問道:“明潤,今日之談,是不是……交淺言深了?”
蘇油不以為意:“王學士人品氣節舉世所推,這方麵不用擔心。”
說完又歎氣:“也不是交淺言深啊,是想著看看能不能改變一下他的思路,現在看來……”
蘇元貞問道:“如何?”
蘇油失笑:“是我想多了,快五十歲的夫子,思想體係要經過萬千打磨,堅不可摧牢不可破……他改變我的思路還差不多。”
……
汴京,韓琦即將出判相州,這才入宮奏對。
作為皇帝,對權勢過大的臣子,趙頊當然要進行調整,這是皇帝的本能。
對韓琦的政治能力,蘇油除了佩服還是佩服。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裡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君子人也。蘇油認為韓琦真的做到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獨相七八年。就算不黨,朋黨自成。
所以趙頊既要針對他,內心又對他非常敬重。
這是一種很矛盾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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