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張方平又進中央了,以端明殿學士為翰林承旨。
韓琦對王安石是警惕的,自從嘉佑三年王安石上萬言書以來,兩人在思想、作風和治學、治世、治政等方麵的見解差異,已經展現了出來。
據說王安石一次與韓琦議事,爭議不合,便說道:“如此,則是俗吏所為。”
韓琦不為所動,回答說:“公不相知,我韓琦真正是一俗吏。”
進退宰相,其帖例草議皆出翰林學士。舊製,學士有闕,則第一廳舍人為之。
要以這舊製,那就該是王安石。
六年過去,王安石的政見日益顯露,因此如今韓琦不願意王安石入禁林,防止對皇帝造成過多的影響。
於是張方平便被找來擋路,老張第二次製科之後就乾的這個,是舊學士出身,乾這活,身份資曆毫無瑕疵。
其實王安石如今正在江寧為母守喪,順便講學著述,弟子收了一大幫——計有陸佃、龔原、李定、蔡卞、侯書獻、郟僑等人。
說起來又是糟心事兒,王安石守喪期間,邋遢得都沒法看,他有個朋友在附近做了高官,寫了封信表示慰問,讓急腳送去。
急腳來到王安石家,見一個邋裡邋遢的老軍坐在稻草上,便將信交給他:“老軍,將信給你家舍人。”
王安石便將信拆了,急得急腳直調教:“嘿你個老頭怎麼回事兒?竟敢私拆你家舍人的信件?!”
老頭這才抬起頭:“我就是王安石。”
嘴炮堂哥和老王八字天生不合,經過各種事件之後,如今幾乎不共戴天,連王安石母喪憑吊都懶得去。
然後知道這事兒之後,《辨奸論》出來了。
就連蘇轍和蘇軾都看不下去,兄弟有“嘻其甚矣”之諫。
不過蘇油沒勸,都是倔驢,有精力指望他們改脾氣,我不如多弄點柑橘樹苗實在。
如今的朝局,讓韓琦實在是有點怕了。
人不到,有資格上書啊,一年後又是一條鬨塘魚。
朝堂如今容不下太多鬨塘魚,因為撕逼又開始了。
司馬光最近異常活躍。
作為曾經的禮部尚書和現在的知諫院身份,簡直完美。
因為仁宗皇帝的死,涉及到很多關於禮製的專業知識,司馬光表示這是他的主場。
首先就是配祀的問題。
這是一個學術問題,但是到了皇帝這裡,就成了政治問題。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嘛。
本來大宋到目前是這樣郊祀的——冬至、夏至,祀昊天上帝、皇地祗,以太祖配;
正月上辛祈穀,孟夏雩祀,孟冬祭神州地祗,以太宗配;
正月上辛祀感生帝,以宣祖配;
季秋大享明堂,祀昊天上帝,以真宗配。
現在問題來了,仁宗怎麼辦?
翰林學士王珪等援引曆史:“唐代宗即位後,季秋大享明堂,以爸爸肅宗配昊天上帝;德宗即位,也是以爸爸代宗配昊天上帝。”
“所以根據這個成例,我覺得,應當循周公嚴父之道,讓仁宗也配享明堂。”
有人附議:“王學士說得對,嚴格按照《孝經》的說法,周公郊祀後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這就是所謂的‘孝莫大於嚴父,嚴父莫大於配天。’讚成!”
然後有人反對:“不對啊,周公隻是執政大臣而已,實際行祭的是成王啊,文王是成王的爺爺!這叫‘政則周公,祭則成王。’”
立刻有人引申:“所以如今我朝真宗,就好比周之文王;仁宗,就好比周之武王。武王雖有配天之業,而無配天之祭。沒有聽說成王為了爸爸武王,就把爺爺文王之祭給廢了。所以有真宗爺爺占著位置,仁宗爸爸沒辦法配明堂。”
馬上又有人提出反對:“以孔子之心推周公之祭,則是嚴爸爸;以周公之心攝成王之祭,則是嚴爺爺。所以不管嚴爺爺還是嚴爸爸,其實都應該可以。”
“所以唐代那種配法,是那時候的禮官杜鴻漸、王涇之輩,不明經訓死讀詩書,瞎說八道延及於今,導致大家把用爸爸配天當成了定論。”
然後有人推導,發現不對:“等一下,又發現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死揪著《孝經》裡‘孝莫大於嚴父,嚴父莫大於配天。’這句說法的話,真宗嗣位之初,就該是太宗爸爸配天啊!可太宗配的是神州地祗!這才是我朝製度。”
眾說紛紜,有說仁宗不得配的,有說真宗不得配的。
還有更誇張,說宣祖、真宗、仁宗俱不得配的,這種說法太鐵頭,原因很簡單,你懂的。
禦史中丞王疇獻議道:“《易》經說的:‘先王作樂崇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所以祖,考配帝,曆來就有。要不我們調整一下,看這樣行不行——”
“奉仁宗皇帝配享明堂,符合的《大易》配考之說、《孝經》的嚴父之禮;”
“把真宗搬去配孟夏雩祀,誒,這又符合唐貞觀、顯慶故事;”
“然後太宗皇帝依舊配正月上辛祈穀、孟冬祭神州地祗——這就符合本朝故事了!完美!”
司馬光堅決抵製:“孝子之心,首先是尊重父親!聖人製禮,不敢逾也。”
“孔子的話,我們要注意分析其語境。”
“以周公有聖人之德,成太平之業,製禮作樂,而文王是他爸爸。”
“所以孔子才引用這個故事,來證明聖人之德莫大於孝,以之回答曾子的問題。”
“孔子並沒有說,凡有天下者,必須以其父配天,然後才算孝道。”
“近世祀明堂者,皆以其父配上帝,這是胡亂《孝經》的意思,而違背了先王之禮!”
“太祖為帝者之祖,比周之後稷;”
“太宗、真宗為帝者之宗,比周之文、武;”
“真宗去世後,於明堂以配上帝,也不失古禮之義。”
“仁宗雖然豐功美德洽於四海,但是不當在二祧之位。”
“那些建議舍真宗而配仁宗的,恐於祭法不合啊。不說理論隻講人情,這是黜祖而進父啊!孝道何存?”
“要是這樣乾,不光違背禮典,隻怕仁宗也不願意吧?所以我們堅持宜遵舊禮,還是以真宗配五帝於明堂。就這樣彆動了好不好……”
觀文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孫拚說道:“等下,剛剛那誰,禦史中丞說什麼來著?”
“《易》稱‘先王作樂崇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這就是說,爺爺爸爸都可以配天啊!”
“那還有什麼好吵的呢?祖、考皆可配郊與明堂,兩者錯開一些位置,不就可以了嗎?”
“現在離周代都過了幾千年,到底那句話,是嚴父、嚴祖還是一起嚴,我們都不敢說自己的理解必然正確。”
“雖然周代的確沒有廢文配而移於武,廢武配而移於成,但是《易》之配考說,《孝經》之嚴父說,曆代循守,人家也不一定就沒有人家的道理不是?”
“仁宗繼體保成,致天下於大安長達四十二年,功德可謂極大。今祔廟之始,就遂抑而不得配,怕是有傷新皇嚴父大孝之義。”
“所以我覺得,還是按照最早的方案,真宗仁宗一起配明堂吧……”
最後大家愉快地決定了,一通吵吵之後,維持原來的方案。
吵了這麼大一圈——白吵。
蘇油看了邸報,冷冷笑道:“吵吧,這還隻是熱身而已,以後有的是熱鬨!”
丟開無聊的邸報,取過夔州的報表,秋收的統計數字彙集上來,無疑是喜人的。
蘇油實現了對夔州漢夷的承諾——家家有存糧,戶戶有雞鴨。
人們在梯田裡辛勤收割,孩童們在田埂上奔跑嬉戲,嘴裡唱著夔州最新流行起來的兒歌:“要吃粑,找探花!要得糧,找賢良!殺肥豬,灌香腸!吃飽下山曬太陽!”
然後就被田邊打稻子的父輩一把撈過來掛在拌桶上,屁股上一通巴掌揍得哇哇亂叫:“小狗日的不學好,明明是吃飽下山進學堂!老子們累死累活,探花郎召你們下山,是叫你不長學問的?是叫你天天曬太陽摸魚的?!”
不管是痛還是快樂,總之小蘇太守的聲望,在這個秋天的夔州城,達到了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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