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天下最窮處
大船一路南行,除了風景宜人,還有思想碰撞。
蘇小妹,二十七娘,王弗在一邊調弄雷琴,父子三人在另一邊抒懷引興,一人在瘋狂刷題。兩人在練習兵器,兩人在學習操船。
還都不閒著。
次日蘇軾吟讀富弼的《使北語錄》,讀到富弼使遼和議,不割地,不和親,不增歲幣的時候,三蘇就開始討論起來。
正誇富弼不卑不亢,完成使命,是國家乾臣,然後又說道國家出了問題,國風軟弱,對外虛怯的時候,就聽見一聲冷笑。
蘇油一邊洗筆,一邊說道:“要依我來看,我大宋士大夫之勇,那才叫邁越古今。”
蘇軾不由得一愣:“明潤,此語何出?”
蘇油說道:“可不是嗎?我們花了六年時間,在眉山搞了那麼點產業,都知道要培植力量捍衛起來。”
“可汴京就在黃河邊上,如今河北決堤,赤地千裡。一到冬季,遼人騎兵突破封鎖,便能輕鬆南下,踏冰過河直抵京師城下。”
“如此危急的形勢下,城中官家大臣們似乎還能安享榮華酣然高臥,這不是絕大的勇氣是什麼?”
幾人麵麵相覷,說得是啊,四敵環繞諸處不安,明潤說得是實情。
蘇洵說道:“依你所言,當是如何?”
蘇油取過兩枚核桃,搓弄起來,這是給每日抓筆抓僵了的手放鬆。
然後下巴一昂,示意大家看向江邊拉著纖繩拖船的纖夫:“國勢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今國家就如一個快要沸騰的大鍋,正是進取之時。”
“如果再不思圖進取得過且過,那就如溫水煮青蛙,最後變成一鍋田雞湯……”
二十七娘一聽見“田雞湯”三字,不由得心中一陣煩惡,忍不住趴到船邊嘔吐起來。
蘇轍趕緊過去:“娘子,娘子你這是怎麼了?可是吃壞東西?”
蘇油訝異道:“酸菜田雞,不是二十七娘你最喜歡的美味……”
一聽這個二十七娘又受不了了,再次嘔吐了起來。
蘇轍急道:“哎呀小幺叔你還說!船夫,船夫靠岸,我們上岸尋醫!”
船在涪州停下,石通遣小船去尋了大夫前來給二十七娘診脈。
蘇轍擔心地問道:“郎中,我家娘子這是河上感了風寒?”
郎中搖頭;“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如珠滾玉盤之狀。嗬嗬嗬,恭喜郎君,你家夫人,這是有喜了。”
“啊?真的?!哈哈哈哈……”蘇轍想拉二十七娘的手,卻又感覺眾目睽睽下有些失禮。
蘇油撇著嘴對蘇軾說道:“你看看,以前在我麵前多守規矩的人。現在竟然為了老婆吼我……”
蘇軾哪裡還管這個,已經上前跟自家弟弟祝賀去了。
大船從眉山出發,經過嘉,戎,瀘,渝,涪,忠,夔諸州,就進入了三峽。
一百二十裡三峽,風光壯美,人文遺跡繁多,對於一行人來說,當是壯遊。
但是這地方危險異常,漲水的時候水流湍急,容易出事兒,枯水的時候礁石密布,還是容易出事兒。
順流而下,危險更大,全靠船工掌舵的老手經驗。
好在如今眉山型縱帆船艙室前置,船老大視野開闊,加上如今水麵不算小,就這樣依然駕駛得膽戰心驚。
危險從瞿塘峽開始,這裡枯豐兩季,水位差有百尺高下。江水拍擊在灩澦堆的巨石上,激起巨大的浪花,白沫飛濺,聲音震耳欲聾。
不是熟悉水道的船夫,視若畏途。灩澦之名,就是因激起的浪花如美女頭上的風鬟霧鬢而得來。
到了冬季,有時候這裡極度危險,還需要等待下雨漲水,方可通過。
有些地方,水道僅容單船通行,官府派廂軍駐守於此,以紅旗為號,上下放行。
蘇油看著江心大石:“總有一天,將你們全部乾掉……”
蘇軾這段時間詩興大發,聞言不由吟道:“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
“你閉嘴!”
“……”
舟行瞿唐口,兩耳風鳴號。
渺然長江水,千裡投一瓢。
峽門石為戶,鬱怒水力驕。
扁舟落中流,浩如一葉飄。
呼吸信奔浪,不複由長篙。
……
這樣的地方,的確容易激發詩興,沿江不少前代名人留下的勝跡,典故,章辭,加上震人神魄的景色,讓三蘇意興風發,神追古人,沿路吟詠,憑吊,比興,詩歌都仿佛注入了三峽的靈氣,增色不少。
船入巫峽,江麵變窄,峽穀奇高,天光變暗。十二峰雲霧繚繞,天中一線如藍,兩岸虎嘯猿啼,竹木蕭然。
偶有一二樵夫,或者破漏的板房,讓人頓起天地芻狗的感慨。
蘇洵歎息:“這就是夔州,有一個名頭——天下最窮處。”
好在神女的傳說,給這裡增添了幾分浪漫色彩。
還有神鴉,其實就是神女祠的野烏鴉。這動物聰明,知道人類不會傷害它們,有船經過的時候,它們便會飛臨船上。
船上的人為了祈禱神女保佑,紛紛取出乾糧來招待這些神女祠的精靈,烏鴉們便很快學會了這樣的套路。
出巫峽前,首先經過東濡灘,船老大的神情又開始緊張起來。
這裡有一處巨大的漩渦,大船貼著漩渦畫了一個弧線,船身都發生了一定程度的傾斜,非常驚險。
過了大漩渦,就在眾人剛要鬆口氣的時候,前方出現了一處巨大的圓石,直入江心,將水道逼窄了三分之二,水流速度一下子加快。
船老大在前頭喊了一聲:“貴人們都坐好了!”船身來了個九十度急轉,貼著圓石險之又險地滑入了狹窄的水道。
蘇油看著巨石與江岸相接的地方堆著的不少朽爛船板,不由得心頭打鼓,深有餘悸。
滑過水道後,江流恢複尋常,巨石的背後是一個巨大的回水沱,水流再此慢慢回旋,中心就是無數困浮於此,不斷旋轉的破敗木板,船幫,檣櫓。
船老大這才鬆了一口氣:“人鮓甕過了。”
蘇軾是個好奇寶寶:“船東,何謂人鮓甕?”
蘇油沒好氣地說道:“鮓甕,就是土地廟的小魚乾罐頭,用陶罐裝著那種。這個地方水下有無數船難而亡的旅客舟子,就好像小魚罐頭那個樣子。”
文豪想象力賊豐富,蘇軾立馬想起罐頭裡那些密密麻麻仰望星空的小魚頭,嚇得魂飛魄散:“快走快走,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好在過了此處,便有一處地方可以歇歇腳,放鬆一下心情——秭歸。
此地出過的名人:嫘祖,屈原,王昭君,孟浩然。
眾人自然要憑吊一番。
蘇軾和蘇轍,拜訪了傳說中為紀念屈原而造的山中遺塔的廢墟,又免不了幾首詩歌。
不過蘇轍的《昭君村》,卻引來蘇油的反駁。
峽女王嬙繼屈須,入宮曾不愧秦姝。
一朝遠逐呼韓去,遙憶江頭捕鯉魚。
江上大魚安敢釣,轉柁橫江筋力小。
深邊積雪厚埋牛,兩處辛勤何處好。
去家離俗慕榮華,富貴終身獨可嗟。
不及故鄉山上女,夜從東舍嫁西家。
這是說王昭君愛慕榮華,不惜為了富貴離家千裡,在享受榮華的同時,落得孤獨。
這論調蘇油當然要打抱不平,最後蘇軾出來看熱鬨不嫌事兒大:“那小幺叔你也來一首,壓過子由!”
“寫就寫!”蘇油提筆就來。
塚草青青恨似深,
難乖君命許胡塵。
情真隻信巫山色,
每夢隨風度雁門。
這詩一出,王弗就眼中含淚,二十七娘用用幽怨的目光看著自己夫君,蘇軾比較了一下,往蘇油那邊邁了一步。
蘇洵接過兩首詩看了,長歎一聲:“這次我也站明潤這邊,今晚子由吃素,之後將明潤的詩題寫到昭君廟牆上,算是給昭君道歉。”
《蜀中雜記》:“後十年,予出峽,於昭君廟得見一詩。
故老傳為妃靈還鄉所作,乃以碧紗儲之。和者赴繼,至牆堵斑斕,幾難再筆。
後於江南遇少遊,乃知為油所作。時縣君隨伺,故知之甚備。
知予搜錄蜀中奇事,為細述周祥。
然其事亦雅,姑錄於左。以笑世人妄鑿,一至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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