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洪武以來,土司製較羈縻製來說,對西南局勢是有所穩定,可其根本未變,朝廷所能管的,往往隻有土司酋長一人而已。”
“至於土司以下,則鞭長莫及。”
孫傳庭上唇碰下唇,神態冷靜,吐出的卻都是不帶血的刀子。
“這些土司在其領地內,儼然成了土皇帝,生殺予奪,儘在其手。至於朝廷遷往西南的漢民,早就被其奴役在手中。”
“若是二百年前,衛所戰力強橫,還能保護當地漢民。可事到如今,各處衛所糜爛,軍備廢弛,早不能對土司形成有效震懾。”
“當地漢民,就連性命都不能得到保證,土司草菅人命也是常事,畢竟天高皇帝遠。”
孫傳庭似乎沒注意到西暖閣內餘的兩名值臣都在愣愣望著,他隻是覺得,好不容易有這樣一次機會能一舒己見,實在難得。
他一定要將心中想法一吐為快,至於之後會被如何處置,倒還未曾想過。
“安邦彥任貴州宣慰使,驕縱不法,醉酒後常以射人為戲,被捉來給他射的,都是當地漢民!”
“夠了——”
朱由校掃了他一眼,道:“你的意思,朕已經懂了,說說你的建議吧。”
皇帝這話說完,王在晉與顧秉謙對視一眼,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孫傳庭說了這麼多不該說的,竟然沒被處置。
孫傳庭道:“臣建議,應在西南各省宣慰司設立社學,規定各宣慰使族中子弟,必須到社學讀書、考學。”
“至於承襲父職,無重大功績者,社學考評合格後才能允許襲任。”
“若有不合格的承襲者,朝廷即在當年改為流官繼任,什麼時候土司能在社學讀書、習漢字合格了,再允許承襲。”
聽了這話,朱由校眼眸一緊,手指一下下地敲著靠椅把手,一言未發。
孫傳庭這個建議,似乎有些太過強硬了啊。
要知道,洪武年至今,朝廷在西南土司倡議社學,這是教化土著、改變舊俗的主要推動手段。
可長期以來,一直都屬於自願性質,一句話,我朝廷設立社學是方便、重視你們,讀不讀自便。
即便如此,一些土司也對這種政策有強烈的抵製情緒,打砸社學之事,在西南一帶屢見不鮮。
為免事態擴大,朝廷往往也隻是點到即止。
顧秉謙冷笑,反唇相譏道:“若土司不從,引起連鎖反應,對抗朝廷,戰亂擴大,又該如何是好?”
孫傳庭眼眸中泛起一絲殺氣,淡淡道:“殺!”
“如有土司禁止部落中土民讀書習字的,犯者誅族,分土司之壤,授遵朝廷明令之土司,也可設為衛所,使兵將屯駐。”
“嗬嗬。”孫傳庭冷笑,“我料土司必有不從,所以此令應該平定戰亂後再發。”
“待平定了奢崇明,發下此令,再殺一批!”
“隻要改土歸流、教化土著,西南便再無戰端!”
“西南土司問題,反複無常,總不能過個三、五年就調軍隊圍剿一次。”
“隻有讓他們對大明產生認同感,意識到自己是大明子民,知道朝廷威嚴不可冒犯,才能真正一勞永逸地解決反複無常的土司問題。”
話音落地,西暖閣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朱由校眉心緊縮,起身踱步半晌,忽而轉身道:“好!”
“朕要一勞永逸地解決西南問題,朝堂袞袞諸公,也該為朝廷出點力了。”
“傳諭,今年三月的新科進士、同進士們,還未補缺官位的,都給朕調到西南!”
“他們不是都喜歡在地方上聚眾講學嗎?”
“好,朕給他們這個機會,朝堂在西南設立社學,正缺人才,東林黨人也總說自己滿腔報國熱血,現在是時候了。”
西暖閣內三人幾乎是齊聲道:“皇上聖明!”
孫傳庭斟酌半晌,複又道:
“朝廷兩處用兵,皇上日夜憂慮,滿朝大臣,卻以刀為筆,舌戰朝堂。臣之誌,在征戰兵戈,勘定撫亂!”
“臣願棄文從武,自請出京募軍,報效朝廷!”
“準。”朱由校自然知道,孫傳庭出去組建的那個秦軍戰鬥力有多強。
他打著哈欠坐到禦案之後,淡淡掃了一眼桌上光景,見滿桌的文書,興趣缺缺,隨便挑起一本翻看,問:
“外出募軍,有何困難?”
“軍餉、糧餉、軍備!”孫傳庭說起話來,一板一眼,直讓王在晉皺眉。
這種直性子,到地方上能吃香麼?
“朕給你內帑銀三十萬,發餉、買糧,置辦軍備,不夠再提。”朱由校扔了手裡內府衙門奏請裁撤宮廷內市的本子,冷笑自語:
“多管閒事。”
言罷,複又拿起一本。
見到這份奏疏,朱由校微微展眉,卻也張口問道:“你要在何處募軍?”
“臣謝皇上!”孫傳庭已是略微激動,俯身道:“榆林!”
朱由校批複了這份楊嗣昌這份說淮北各府饑荒已稍有緩解的奏疏,心情頓好,抬起頭:
“那邊將門多,吃的開嗎?”
“皇上明鑒!正是因為榆林鎮乃將門世家集中之地,臣才要去榆林募軍!”
“臣就是要讓天下人看看,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朝廷亦是如此,隻要皇上肯求改變,大明中興在望!”
“隨你怎麼選,朕隻看結果。”朱由校好像沒聽見,再低下頭,淡淡道:
“傳諭,加孫傳庭兵部左侍郎,巡撫陝西。”
“另外,召戚金來見朕。”
儘管先前已有所預料,孫傳庭還是顯得激動異常,隻見他揖身道:“謝皇上!”
“你自去準備吧。”
不多時,孫傳庭離去,戚金在西暖閣外拜道:“臣戚金,參見皇上!”
他一進來,氣還未喘勻,便聽眼前正悶頭看折子的皇帝問:
“火器編訓的怎麼樣了?”
來不及多想,戚金隻好道:
“回皇上,勇衛營四千鳥銃兵,皆已操訓完成,隻等皇上下令,便可赴西南殺敵!”
“永寧土司造反割據,朕決意親征,你也回去準備準備,勇衛營當做朕的親軍。”
“顧秉謙、王在晉,內閣那邊不用問,就說這是西暖閣定議。”
兩人對視一眼,應聲下來。
聽了這話,戚金有些心神恍惚,愣在原地,片刻後才是大聲奉命而去。
這勇衛營一萬餘人,自去年起不斷換血、操練了這麼久,各種兵械全都是最頂級的,更在幾月前裝備了最新的自生鳥銃。
至於兵源質量,除了一小部分精挑細選的新兵,大部分都是曆史上渾河血戰援遼的川、浙兵,還有原本的戚家軍。
他們本就是久經陣戰的精銳、悍卒,編訓了這麼久,亦早就互相之間磨合出了情感。
一直待在京師,受皇帝隆恩卻無所作為,眾將校早不止一次地向戚金請戰,如今機會來了,戚金又怎能不激動萬分?
當晚,英國公張維賢也接到諭令。
卻是朱由校叫他征調京畿各處兵馬,再過幾日,就要在京師誓師南征。
對於張維賢,朱由校還特意強調了一句,要他留在京師,整頓中軍都督府及京畿各處衛所,回來時要見到成效。
這一句,讓張維賢坐在那,好半晌都沒緩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