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日,在長社縣縣衙,新到任的縣丞王瑞與縣尉馬弘,以及暫駐將領鞠昇、曹戊二將,好生商議了一番。
鑒於馬弘還未征募夠足以維持縣內秩序的縣卒,王瑞對鞠昇、曹戊二將做出了懇請:“此番官府沒收不法之田,還請兩位士吏多加看護。”
說著,他與馬蓋相視一眼,又補充了一句:“可以的話,叫軍卒們莫要過於激烈,免得引起民怨。”
在旁,馬弘亦是連連點頭。
他與王瑞都是剛上任的新官,在當地沒有什麼威望,在郡守府也沒有什麼功績,雖然二人背後都有靠山,但謹慎做事肯定是不會有錯的。
尤其是馬弘,從一名山賊混到一縣縣尉,他可不想浪費這次絕好的機會。
麵對王瑞與馬弘二人的懇請,鞠昇、曹戊二人自然答應,隻見鞠昇拍了拍馬弘的臂膀,笑著說道:“都是自己,我不會叫軍卒們給兩位添亂的。”
“那就好,那就好。”
不同於馬弘隻是哈哈一笑,王瑞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當日,長社縣衙於縣城內各處張貼告示,將郡守府的決定公布於眾。
其一,官府不認可叛軍分發給各縣平民的田地,但凡收到非法之田的民戶,勒令十日內前往縣衙登記備案;被叛軍剝奪家田的,亦可於十日內上報縣衙,縣衙將儘最大努力歸還舊田。
其二,願意交出非法之田的民戶,官府將以‘十畝一石米’的標準發放獎勵。
其三,允許民戶向縣衙申請田地,但新申請的田地,需以優劣額外上繳三成的田收,交足七年,官府即默認這塊田地歸其所有。期間不得轉讓、不得買賣,不得怠慢農事,否則官府將有權收回。
其四,匿而不報、相互隱瞞,皆以私通反軍論處。
同時,縣衙又派縣卒敲鑼打鼓巡街喊話,將以上的政令以喊話的方式告知城內百姓。
一時間,長社城內幸存的世族、富戶,大為欣喜,他們苦苦等待了許久,總算是等到官府出麵替他們挽回損失了,而城內的平民,則大為惶恐。
以‘十畝一石米’的標準發放獎勵?
平心而論,幾乎沒有多少平民看得上這種微薄的將領。
莫小瞧了他們的市井智慧,就算他們大多都不識字,但也知道十畝田地,一年基本上可以種出八石米,哪怕要上繳一半的沉重田稅給官府,卻也可以剩下四石米。
更關鍵的是,這塊地還是歸他們所有,這比一錘子買賣的‘獎勵’,不知要劃算多少。
當即,縣城內但凡是得到了不法之田的民戶,皆對官府心生了埋怨,甚至於開始有人聚眾上街聲討官府。
對於這種行為,新任的縣尉馬弘自然不會容忍,立刻帶著新征募的幾十名縣卒上街抓捕帶頭之人,而鞠昇、曹戊二將,亦立刻率領駐軍在城內維持秩序,替官府撐腰。
不得不說,四千餘名旅賁二營的軍卒,再加上鞠昇、曹戊二將,哪怕是攻陷這座縣城都足以,維持治安自然不在話下。
在這四千名軍卒的壓製下,長社縣內的民怨還未來得及醞釀,就被鎮壓了。
當然,官府也不是一味鎮壓,也給他們希望保留那些田地的民戶留了一絲機會,即以高達八成的田租‘租’一塊地。
平心而論,對比曾經漢朝時‘三十稅一’的利民薄稅,晉國的‘什五’稅收已經是高地嚇人,哪怕是豐年,也隻能讓耕民一家堪堪過活,而高達‘什八’的田租,那幾乎就是在為國家貢獻糧食產量了。
正因為如此,絕大多數的長社百姓都歸還了田地,以獲得‘十畝地一石米’的獎勵,幾乎沒有人去向縣衙申請額外的田地。
對此,曹戊搖搖頭地對鞠昇說道:“這根本行不通,‘什八’的田租,還不如新開辟一塊私田。”
要知道,天下各地其實都有隱瞞私田的事,無論是大戶人家還是平民百姓——尤其是對於平民百姓而言,他們寧可多花力氣去開墾一塊新田,哪怕位置再偏遠,土壤再貧瘠,也要比耕種‘田租高達八成’的‘官田’賺地多。
至於事後若非官府發現,那大不了就不種了嘛,或者再換個地方種,反正墾種私田又不是要殺頭的重罪,隻要補上田租,官府一般也不會再為難他們。
“是啊。”
鞠昇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旋即感慨道:“但你我如今的身份,不合適指責什麼……”
曹戊皺眉說道:“我不是要指責什麼,我隻是覺得,那些田地積壓在官府手中毫無意義,那些平民根本不會去申請田租高達八成的田地,弄到最後,不過就是各地縣衙手中攥著十幾二十幾萬畝田地,等著荒廢。”
“……”鞠昇默然不語。
見鞠昇一言不發,曹戊正色說道:“我去見周首領,當麵向他說明此事。”
鞠昇微微一驚,連忙想要阻止,卻見曹戊正色說道:“我投誠周首領,僅是因為他以真誠待我,並非義師失卻了‘大義’,倘周首領不肯聽取我的忠言,那他就不值得我追隨!”
說到這裡,他忽然笑了一下,說道:“哈,看你驚的。……我隻是想把我看到的事告知周首領罷了。”
“你這家夥……”鞠昇苦笑不得搖了搖頭。
當日,曹戊立刻騎馬前往許昌,在一連趕了近兩個時辰的路程後,終於抵達了許昌。
旋即,他便徑直前往都尉署,求見趙虞。
得知曹戊前來求見,趙虞自然不會拒絕,當即命人將其請到廨房。
“曹戊,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在長社協助馬弘、王瑞等人麼?”
在見到曹戊後,趙虞很驚訝地問道。
“是的。”
曹戊點點頭,旋即抱拳說道:“末將正是因為此事而來……”
說著,他便將長社縣的當前的情況一說,旋即皺著眉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就末將而言,郡守府將‘官田’的田租定地過多,縱使耕種七年便可擁有這片田地,也幾乎沒有人會去向官府申請,尋常的百姓寧可多花力氣,找個不起眼的地方開辟私田,到最後,必然就是長社縣衙手中攥著十幾二十萬的田無人耕種,白白荒廢。”
聽到曹戊的話,趙虞神色凝重。
說實話,郡守府所製定高達‘什八’的‘官田稅’,他是知道的。
他曾經覺得,假設一戶人家原本就有百畝田地,再申請個五十畝‘官田’,耕種七年後將其便做自家的家田,此事對這戶人家似乎也沒什麼不好?——雖然申請‘官田’耕種肯定是虧的,但隻要熬過七年,這片田地不就歸他自家所有了麼。
但曹戊的話卻讓趙虞意識到,此前的考量過於武斷了,或者說,把這個年代的百姓想地‘太老實’了。
是的,私田。
擊垮了井田製的私田問題,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無法根除的問題。
不過……
『陳朗當了那麼多年的郡守長史,他肯定知道這件事吧?這總不至於是他一拍腦門想出來的荒唐之策。』
按照這個思路琢磨了一下,趙虞隱隱明白了幾分。
陳朗,或許是想借此事機會擴大官田,他並不打算將那些‘無主之田’租給各縣的百姓——這裡所說的無主之田,即指的是被叛軍屠戮的世家大戶的田地。
思忖片刻後,趙虞吩咐曹戊道:“你在這裡稍歇,我去一趟郡守府。”
說著,他便帶著牛橫前往了郡守府,當麵向郡丞陳朗詢問了此事。
麵對趙虞的詢問,陳朗並沒有隱瞞,點點頭如實說道:“是的,都尉,在下知道三縣百姓多半寧可私下開墾私田,也不會向官府申請,到最後,三縣縣衙或許會剩下十幾、二十幾萬畝田地……郡守府之所以提出那條政令,實則是為了安撫民意,避免落下‘侵民’的口實。”
趙虞微微思忖了一下,旋即心中微動,驚訝問道:“你莫非想用這些官田安頓河南之民?”
“咦?”
陳朗驚愕地抬頭看向趙虞,旋即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告罪。
告罪之餘,他拱手恭維道:“不愧是都尉,一看便看穿了我等的用意。”
說著,他端正神色,點點頭道:“不錯,這些官田,我打算用來安頓河南郡的流民……河南郡本是我大晉的產糧大郡,每年可產糧數百萬石,然而今年,叛軍破壞了河南郡至少八成的田地,剩下的田收,根本不足以養活其百萬郡民,我潁川郡挨著河南郡,又擊退了叛軍,一旦到了九、十月,河南郡收不上糧食,郡民陷入恐慌,到時候,彆說我潁川郡無力向河南郡增援糧食,就算運了糧食過去,恐怕亦會有幾萬、十幾萬難民湧入我潁川。……既然橫豎躲不開,何不趁此機會多弄些官田,待他日收斂流民呢?如此一來,郡裡也可以多收些糧食。”
能預見危機,甚至能想辦法將其扭轉為機遇,縱使是趙虞也覺得,這陳朗著實是有能力的人。
一刻時後,趙虞回到了都尉署,將其中真相告知了曹戊。
得知郡守府是故意要擴大官田,以待收容逃奔他潁川郡的難民,曹戊這才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之餘,他慚愧地說道:“看來是末將心存偏見,誤以為天下官僚皆是一丘之貉,如今看來,這晉國還是有不錯的官員。……末將魯莽,打攪了都尉,請都尉責罰。”
“誒。”
趙虞拍怕曹戊的臂膀,笑著寬慰道:“你為公事而來,我豈會罰你?”
旋即,他正色說道:“我也曾考慮過河南郡的流民問題,長社離河南最近,到時候恐怕要首當其害,為防意外,你與鞠昇於長社再駐軍一陣子,期限若有什麼想法,立刻告知於我。”
“是!”曹戊精神一振,當即抱拳應道。
事實證明,郡丞陳朗還是想地太樂觀了,待等到八月初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有河南郡的難民逃奔潁川,率先抵達了長社縣。
得知此事,許昌如臨大敵,畢竟這意味著即將有一股數量更龐大的饑民將源源不斷地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