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年間,世家大族的影響力沒有魏晉南北朝的時候那麼厲害。
但這也是相對的。
在五胡亂華之前,中世家大族對朝廷、對地方的影響力,都是宋明清時期不能比的。
就像是以馬家為首的隴右士族,一旦大唐中央朝廷陷入內亂,他們立馬就可以讓隴右成為一個獨立的小王國。
各個州縣裡頭,一半以上的官員都是他們的人。
哪怕是李世民勵精圖治,到現在為止,朝廷直接任命的官員,也就隻到了縣令這一個層麵。
再下去,要不就是州府裡麵的刺史在安排,要不就是縣令走個過程一樣的按照慣例任命本地的某些人為官為吏。
如今李寬突然表達出要對付隴右士族的意思,由不得上官儀不緊張啊。
“王爺,你說的清除,是要降低這些士族在隴右道的影響力,還是要連根拔起,徹底的消滅這些士族呢?說實在的,涼州能夠有今天的這副局麵,這些士族也是有一些功勞的。
各個縣衙裡麵,胥吏基本上都是各家士族的家族子弟,如果一旦他們不配合官府的工作,那麼朝廷的政令到了涼州府衙之後,就出不了府衙大門,到時候會影響涼州乃至整個隴右道的穩定呢。”
上官儀覺得自家王爺不應該是那麼激進的人才對,但是李寬的話卻是讓他由不得升起了一些擔憂之情,所以趕緊把這事的重要性給說了出來。
“隻除首惡,其餘人不追究!當然,發配嶺南或者江南道,這是必須的!”
李寬一直覺得大唐的人口太少,識文斷字的人太少,怎麼舍得一下子除掉那麼多人呢?
這些士族,隻要分散開來發配到各地,雖然憑借著他們的實力也能很快的成為當地豪強,但是嶺南道和江南道還有大量的地方是屬於大唐朝廷未實質性管理起來的地方。
把這些士族扔過去跟當地的土人鬥,不僅可以有效的給朝廷做貢獻,還可以進一步加深這些地方的開發。
對於朝廷來說,絕對是一件好事。
就比如嶺南道,如今除了廣州附近的一些地方,其他不管是北邊還是西邊,實際上都還是處於僚人的統治之下。
雖然名義上這些僚人也是臣服於大唐,但是這種臣服並不可靠。
倒不如讓這些士族去掌控那些僚人的地盤,這樣才能讓這些區域成為真正受到朝廷掌控的存在。
“遊韶放心,我心中有數!大唐北邊如今已經暫時沒有特彆強大的敵人,東邊是一片汪洋大海,南邊雖然還有不少蠻夷,但是當地瘴氣橫生,毒蟲隨處可見,要占據這些地方並不容易。當然,這些地方也不會對我大唐產生太大的實質性威脅。
但是隴右道不一樣,這是絲綢之路的重要中轉點,是大唐溝通西域的節點。與此同時,這裡也是遏製草原的關鍵。偏偏這個地方,朝廷的影響力一直比較薄弱,胡人的占比又比較高,而士族又跟朝廷不是一條心。
所以我才認為涼州要繼續發展壯大,清除掉當地士族是必須的工作。當然,你說的穩定因素,也是非常重要的。但是隻要經曆過了陣痛,吏部安排一批新科進士來到隴右道各個州縣任職,再從長安城的各個書院之中招募一批學員來到當胥吏,慢慢的將各個州縣納入到朝廷的實際控製之中來。”
上官儀是自己頗為信任的屬下,李寬自然願意跟他好好的溝通一番。
要不然,一味地強迫人家去做事,效果並不會好。
“王爺,雖然這個辦法看起來可以解決問題。但是清楚了本地豪強之後,必然會出現一個權力的空白,到時候一不小心就會讓胡人給占了便宜啊。”
上官儀骨子裡對胡人是不信任的。
哪怕是涼州城中已經有許多胡人加入到了大唐戶籍,但是要贏得大家的信任,卻沒有那麼容易。
“這個其實也好辦!長安城最不缺的就是勳貴,這些勳貴的利益,普遍都已經跟大唐的興衰綁在了一起。到時候,我們可以跟河東道北部推廣棉花種植一樣,在隴右道推廣香料種植。朝廷完全可以把隴右道大量的無主之地賞賜給有功的勳貴。
這香料的種植利潤,大家心中自然有數。到時候自然會吸引大量的勳貴子弟來到隴右道。而且,我們也可以采用類似的方法吸引關中百姓移民隴右。如今水泥道路讓交通變得便利了許多,大唐運輸集團的公共馬車早就聯通了涼州跟長安。
隻要利益的誘惑足夠大,一定會有一批百姓來到隴右討生活的。至於你說的胡人做大的問題,我覺得多慮了!隻要我們持續的提高隴右道的漢人比例,胡人就不可能坐大。”
如今的隴右道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的隴右道。
不僅兩邊的吐穀渾和西突厥被滅了,絲綢之路如今也變得更加繁忙,就連胡人對大唐的依賴也大大的增加。
已經習慣了茶磚和鹽巴,習慣了剪羊毛掙錢,許多胡人的心態已經開始變化。
不用拚命就可以過上好日子,還有幾個人願意跟自己的小命過不去?
涼州這幾年修建了不少蒙學和小學,不管是唐人還是胡人,隻要是適齡的孩童,都可以進去接受教育。
再過個幾年,那些接受了新式教育的胡人子弟慢慢長大,涼州的局麵必然又要煥然一新。
“朔州那邊的人口和賦稅增幅是僅次於涼州的,如今已經從墊底的狀態進入了前二十名,並且勢頭很猛,過個幾年就能進入前十名。所以寬兒你說把朔州北部推廣棉花種植的那一套利用到涼州這邊來推廣香料,朕是同意的。隻是,這香料的種植麵積,不可能像是棉花一樣需要那麼大吧?”
李世民坐在一旁也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在他看來,香料這種金貴的東西,需求是非常有限的。
哪怕是大唐現在的香料消耗量相比十幾年前增加了幾百倍,總數跟棉花相比,也是非常有限的。
“這個也很簡單。香料的種植麵積廣了,價格必然下降。這價格下降了,能夠用得起香料的人就變多了,銷量必然就會上漲,到時候對香料的需求就會增加。當然,這並不能完全解決陛下的擔憂。
涼州是絲綢之路的重要節點,但是我覺得大唐的商隊去西域,不僅可以攜帶絲綢,香料也是非常適合的呀。對於西域的那些國家來說,香料的金貴程度絕對比大唐還要高,這就意味著販賣香料會有大量的收益。到時候,涼州本地生產的香料,必定可以讓絲綢之路變得更加繁忙。”
李世民:“萬一到時候種植香料還是掙不到大錢,對大家的吸引力下降了,隴右道的胡人,可能就真的會借著這個機會崛起了。”
李寬這話雖然有一些道理,但是顯然還沒有完全解決李世民的擔憂之情。
“陛下實在是擔心的話,到時候我們也可以在隴右道大力的推廣土豆種植。算算時間,李耿和李義協率領的船隊,應該快要到達美洲了,到時候帶回來土豆和玉米,我們首先在隴右道推廣。”
雖然土豆和玉米最終肯定是要在大唐全國推廣的,但是先後有彆。
隻要朝廷願意優先支持在隴右道推廣土豆和玉米,勳貴們必定趨之若鶩的安排家中子弟去隴右道。
當然,前提是這個土豆和玉米真的存在。
“既然寬兒你這麼有信心,那就按照你想的去做吧。”
李世民不大好說自己不相信“妖言惑眾楊本滿號”可以從美洲帶回所謂高產的土豆和玉米。
但是鑒於李寬過往無往不利的戰績,他倒是沒有表示反對。
李世民都是這個態度,上官儀就更加不可能繼續反對了。
“王爺,隴右道的這些士族,通過多年的互相通婚,彼此之間的關係已經非常的複雜。要想徹底的扳倒他們,一定要有一個強有力的說服證據,否者很可能會引起動亂。”
上官儀開始考慮如何執行李寬的想法了。
論起煽動人心,世家們搞起來可是得心應手。
“這個好辦,打一批拉一批,這一招不管什麼時候都很有用。馬家如今是冒尖的椽子,肯定要搞掉他。其他的世家大族,隻要願意遷移到嶺南,朝廷不僅不打壓,還可以幫忙在嶺南站穩腳跟,甚至在當地衙門安排一些職位。
至於一些依靠在這些士族身邊的小家族,可以考慮適當的扶持一些名聲好的,聽話的,支持朝廷大政方針的起來。當然,涼州不再需要那種大世家,我們需要的是千千萬萬小有身家的小康之家。”
“小康之家?”
李寬的話剛剛說完,李世民就對這個第一次聽到的詞語充滿了興趣。
“沒錯,小康之家!《詩·大雅·民勞》有言:民亦勞止,汔可小康。在我看來,小康之家就是小有資產的人。這些人可以是各個作坊裡頭三級以上的匠人之家,可以是涼州城外那些開著小食肆的掌櫃之家,可以是縣衙裡頭某個胥吏之家,也可以是家中有著幾百畝良田、幾個奴仆的農夫之家。”
在李寬看來,一個由眾多的小康之家組成的隴右道,比一個由幾大世家和無數貧苦百姓組成的隴右道要穩定的多,好控製的多。
貧苦百姓太多了,就意味著隨時都可能會有動亂。
人一旦吃不飽肚子,那是什麼事情都做的出來的。
挨過餓的人對這句話一定會有非常深刻的領悟,而沒有餓到過的人是很難領會到這句話的恐怖的。
曆史上,每朝每代都有出現過易子而食的傳聞,這可不僅僅是傳聞,而是無數悲慘小孩的不幸遭遇。
“楚王殿下這個小康之家,跟寒門子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隻是寒門子弟是意味著祖上曾經榮光過,如今已經落魄;而小康之家卻是有著更多的積極意義,更能代表我們大唐的變化。”
一旁沒有怎麼說話的岑文本忍不住發出了一句讚美之詞。
雖然岑文本是世家子弟出生,但是也算是見識廣博,對於民生疾苦有著很深刻的認識。
他的父親岑之象,在隋末時期擔任過邯鄲縣令,遭人誣陷。那個時候,岑文本才十四歲,自己去到到司隸為父訴冤,辭情激昂懇切,召對明辯,其父冤獄得以昭雪。
“小康之家這個詞語聽起來確實比寒門子弟更讓人舒服,更讓人充滿期待。大唐的寒門子弟,數量是有限的,不可能伴隨著大唐的發展大幅增加;但是小康之家不一樣,他們可以在短短的幾年時間快速的增加幾倍、幾十倍,隻要大唐每個州縣都有大量的小康之家,各地的穩定就不需要朝廷太過操心了。”
來濟也忍不住誇獎了一句。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來濟就是寒門子弟。
他的父親來護兒曾經身居高位,可是在隋末動亂的時候不幸去世,之後來家的家道就迅速的衰敗。
直到這兩年才開始重現成為長安城有頭有臉的勳貴。
他很清楚寒門子弟是不可能快速增加的,因為哪怕是寒門也是“門”,意味著祖上曾經出過做過高官的人。
“陛下,在微臣的設想之中,大唐應該是一個不倒翁形的社會結構。站在最頂部的勳貴世家的數量是比較少的,最多的是中間的小康之家;同樣的,最下層的百姓數量也應該儘可能的少,這樣的社會結構才是穩定的。”
不倒翁是如今長安城比較流行的兒童玩具,當初也是從楚王府流傳出去的。
不管是李世民還是岑文本,甚至是上官儀,都是親自把玩過這種玩具。
“不倒翁形的社會結構?”
李世民細細的品味著這句話。
一直以來,還真沒有誰像李寬這樣的提出社會結構的理論。
哪怕是李世民再見多識廣,一時之間也不好下判斷。
“是的!大唐要想避開以往的朝代輪回的宿命,就要從改善社會結構的角度入手,讓整個國家絕大部分人的利益跟朝廷保持一致,讓造反失去土壤,國家自然就安穩了。”
借著這個機會,李寬開始為將來的事情開始做一些準備,讓李世民先接受一些新鮮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