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裡,張皇後和朱由校兩人相對而坐,中間擺放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是幾個菜,一壺酒。
並沒有多麼大的場麵,隻是尋常的家常菜。
朱由校端起酒壺倒了一杯酒,又給張皇後倒了一杯說道:“陪朕喝一杯。”
“好,陛下。”張皇後笑逐顏開。
夫妻二人對視著,一起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夫妻這麼多年了,張皇後很了解朱由校,也知道陛下這幾天的心情非常不好。
要知道,平常的晚上,陛下基本不喝酒。
今天晚上的酒也不是什麼好酒,隻是普通百姓的尋常家酒。桌子上的菜也不是什麼好菜,沒有什麼山珍海味,隻是尋常百姓家的普通飯菜,尤其是在一旁的碗裡,居然還有一個啃了一半的鹹菜。
張皇後不知道陛下為什麼要把這顆鹹菜放在這,但是她知道這裡麵必有深意。
最近老大臣死得實在是太多了,彆說是陛下了,即便是張皇後也是有些消沉,朝堂之上都彌漫著一股悲傷的氣氛。
“知道為什麼朕拿一個鹹菜出來嗎?”朱由校拿起鹹菜咬了一口。然後端起了酒杯抿了一口酒,臉上的表情頓時精彩極了。
所有的五官都仿佛聚在了一起,隨後舒服的舒了一口氣。
“妾身不知道。”張皇後笑著說道:“陛下可以和妾身說說。”
朱由校點了點頭,笑著說道:“那是朕第一次見張衝。可能在朕的這些官員裡麵,每個人都很突出,名揚天下的人也不少,但是讓朕印象深刻的就是張衝。”
“那個時候,他隻是戶部的一個管庫,每天領著微薄的俸祿,過著貧苦的日子。即便是那樣,他也沒有貪汙戶部一分錢糧。”
“而朕和他交上朋友之後,他請朕喝了一次酒。那一頓酒,兩道菜,一道是眼前的這種鹹菜,另外一道便是這個,煮雞蛋。”
“當時朕還笑著問他,你這麼請人吃飯,難道不覺得沒麵子嗎?”
“當時張衝和我說,我做的是大明的官,領的是皇帝的俸祿,一絲一毫皆是民脂民膏。我現在能吃飽穿暖,已經好過天下的百姓了。偶爾還能喝頓酒,這已經是超過很多人的享受了。喝窮酒也彆有一番滋味,想當年我喝不上酒的時候,隻能看著彆人喝。現在每日濁酒一杯,我知足了。”
“這麼多年了,朕一直記得他說的話、他喝酒的樣子。”
看著眼圈有些發紅的朱由校,張皇後沉默了。
張衝這個人,張皇後知道,前幾天過去的。
章衝家裡麵人口不多,官做的也不大,到死了也隻不過是百工院的一個總管,管著百工院的材料。
“這個鹹菜是朕從張衝家要來的。他的兒子說,他現在也還是那麼喝酒,一個鹹菜,一顆煮雞蛋。每次他都很高興,不像以前一樣。”
“張衝的兒子說父親以前喝的是悶酒,現在每次喝的都是喜酒。”
“雖然他的俸祿多,日子好過了,可是這個習慣他一直沒扔。用他的話說,現在大明好了,日子好過了,他高興,所以每頓都是喜酒。”
“張衝的兒子說父親經常提起當年他請陛下喝酒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兩個下酒菜。”
看著語氣平和、眼圈發紅的朱由校,張皇後伸出手直接握住了朱由校的手。
她能夠感覺到陛下的手在顫抖,甚至身體都在顫抖。
“當年跟著朕出來的人還有不少,這些人沒有高官厚祿,一直勤儉節約,甚至很刻薄。可正是因為有了他們,大明才有今天。現在,他們都離朕而去了……”
“陛下,妾身在、大明在,心懷天下、心懷陛下、心懷大明的臣子們也都在,大明會越來越好,天下百姓也會過得越來越好。”張皇後拉著朱由校輕聲安慰道。
“朕想建一個陵園。”朱由校看著張皇後輕聲說道。
“陛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張皇後看著朱由校,笑著說道:“無論陛下做什麼,妾身都支持陛下。”
“朕想為這些人建造一座陵園,把他們埋進去,就建在朕的皇陵旁邊。等到朕百年以後,和他們睡在一起。”
聽了這話之後,張皇後笑著說道:“好啊!”
朱由校點了點頭,笑著說道:“朕要命人刻碑,把他們的事跡都刻下來;還要找人修書,寫一本《中興臣子傳》,為他們著書,讓他們流芳百世。”
“好好!”張皇後拍著朱由校的手笑著說道。
事實上,夫妻這麼多年了,張皇後還是第一次見到陛下的情緒如此激動。
張皇後臉上一直帶著笑容,她知道陛下一直以來都很累。
朝堂上臣子們的老去、不斷過世,實在是讓陛下的壓力有些大了。
這頓飯吃了很久,朱由校喝了兩壺酒,吃光了那一個鹹菜、兩個煮雞蛋。最後,朱由校被張皇後攙扶到了床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朱由校起了一個大早。
昨天晚上雖然喝了酒,但是睡得並不算晚。今天還有事情,所以朱由校起得很早,在張皇後的伺候下換了衣服。
他穿得很正式,甚至穿上了冕服。
因為今天早上,朱由校要上早朝了。
對於大明朝的皇帝和臣子們來說,皇帝上早朝本來應該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當今的皇帝卻不是這樣的,剛登基的幾年還上過幾次,後來就越來越少了。最近幾年基本已經不上早朝了,早朝製度名存實亡。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皇帝居然突然要上早朝了?
這原本應該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可是在大明朝的這個時候卻成了盛大的事情。
沒有人敢怠慢,誰也不知道皇帝上朝要說什麼。
一時之間,百官也緊張了起來。
換好衣服之後,朱由校沒有在坤寧宮過多的停留,直接朝著前邊去了。
整個人都顯得很精神,為了搭配,腰間還壓著一把長劍。
等到朱由校來到前邊的時候,臣子們早就已經等在這裡了。
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恭恭敬敬的站在那裡,沒有人說話。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皇帝的駕臨,等待著皇帝宣布重要的事情。
朱由校一步一步走上台階,最後坐在龍椅上。
所有臣子們一起跪下大禮參拜,同時口中高呼:“參見陛下,陛下萬歲!”
朱由校點了點頭說道:“諸位愛卿免禮。”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的站到了一邊。
今天早上的早朝他們都參加了,卻沒有人準備題本,沒有人在這個時候討人嫌。
皇帝這麼久不上早朝,突然上了早朝,肯定是有事情要宣布,而且肯定是大事。
在這個時候,沒有眼力勁的去上奏,這得是多麼不會做人的官才能乾得出來的事?
這麼乾了的話,估計這官恐怕也當不久了。
目光掃過所有人,朱由校緩緩的說道:“自朕登基以來,已有十一年了。朝堂之上,臣子兢兢業業,朕與諸位愛卿相處也頗為相得。如今大明北掃蠻夷、內安社稷,實乃諸位愛卿之功勞。”
“很多臣子陪朕一路走過來,風風雨雨、儘心儘力。這半年以來,朝堂上的臣子離朕而去的離朕而去,回鄉養老的回鄉養老,朕的心裡麵深感痛心。”
所有人聽著,臉上的表情鬆懈了不少。
顯然,皇帝說這些,就不是有什麼事情要懲罰大家。
這對大家來說都是一件好事情,不過很多人還是心有戚戚焉。畢竟朝堂上站著的人,很多都已經老了。
朱由校的目光掃過所有人,繼續說道:“你們為大明做的事情,朕都記著。今日朕要宣布一件事。韓爌,這一次的聖旨由你來宣讀。”
這句話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包括韓爌自己。
顯然這一份聖旨肯定有不同尋常的地方,不然不會讓他來宣讀。
他在朝堂之上兢兢業業了這麼多年,這是陛下在酬勞他。
“是,陛下!”韓爌答應了一聲,連忙從旁邊的陳洪手裡麵把聖旨接了過來。
把聖旨展開,韓爌清了清嗓子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三皇治世、五帝分倫,帝者以牧養生民為社稷,當上體上天好生之德,循加萬物,君明則臣舉,朝野同心矣。”
“逖觀曆代之治,無右本朝之隆,充塞乎協氣之流,洋溢乎頌聲之作。朕無一日不舉皇綱,無一事不親聖覽,宵衣旰食,焦思勞神。禹跡混同,方致太平之運;堯心未倦,俄興不豫之災。”
這下麵的臣子臉色都有一些怪異。
這是一份什麼聖旨?
前麵說得都是挺好的,這後麵怎麼就話鋒一轉吹捧起自己來了?
現在誰都知道大明是中興盛世,當今陛下是中興聖主。這事早有定論。
平常大家拍皇帝馬屁的時候也都這麼說,比這惡心的話都說得出來。可是誰能想到皇帝自己說?
你說縱觀曆史,無右本朝之隆,這沒人反駁。
當今大明之興盛,百姓之富足,縱觀曆史,的確是沒有。在這方麵吹捧一下自己,也算得上是理所當然,不算什麼太過分的事。
可是你看看,你後麵說的是什麼?
宵衣旰食、交思勞神,這話誰信呢?
可是沒辦法,皇帝這麼說,那你就隻能這麼聽著。
眾人都麵容嚴肅的低著頭,甚至有人還開始點頭了,一副“就是如此”的模樣。
朱由校看到大臣們的反應,臉上的表情倒是沒有什麼變化。
他就是故意這麼說的。這些日子,他的情緒很不好,朝堂上的情緒就更不好了。
甚至很多老臣子都已經萌生退意了,不想死在任上,準備回老家去頤養天年,休養一番,含飴弄孫,多活兩年。
比如孫承宗和徐光啟,這兩人居然都上了題本。真不知道他們兩人是怎麼想的?
於是朱由校才想出了這樣的辦法,一方麵修陵園安人心,另外一方麵得鼓吹一下他們的功績,到時候為他們寫書立傳,讓他們名留青史。
死了的人自然是榮耀一番,活著的人難道不想把你自己的功績寫得漂亮一點嗎?
這是對他們的勾引。
既然要吹捧臣子,那肯定就要把自己這個朝代吹捧得無人能及。
這些都是和李世民學的,論修改史書、貶低前輩,唐朝絕對榜上有名。
李世民貶低他爹、貶低他哥,抬高自己;武則天貶低李世民、貶低李治,抬高自己,篡改史書,看著那就一個喪心病狂。
到了清朝也一樣,按照他們的想法編寫。
朱由校都不知道那些史料裡究竟有沒有三成是真的?
估計三成都不上。
自己現在就吹捧一下自己,又能怎麼樣呢?
還沒說自己是十全老人呢。
在這種怪異的氣氛當中,韓爌的話鋒一轉,從吹捧皇帝和朝廷轉為吹捧臣子了。
一句話,大明有這樣的功德,超越了所有的王朝。除了朕英明神武之外,也是離不開你們這些人的輔佐。
你們都是超越曆代千古名臣的存在!
朕要為死去的大臣修一個陵園,放在朕的皇陵旁邊,讓他們享受後世的紀念。
同時還要著書立書,弄一本《中興名臣傳》,把你們弄上去,讓你們名留青史,讓後世人瞻仰你們的功績。
隨後就是話題一轉,為了效仿唐太宗淩煙閣十八名臣的舊事,這中興名臣傳的第一批也隻有十八個人,大家可以相互推舉。
這是朱由校給他們找的事,免得朝堂上整天死氣沉沉的。
死了那些人,自己也很不高興很不高興,自己可以獨自悲傷,但朝堂上絕對不能有這種氣憤。
朝堂整體上還是要積極向上的,大家要樂觀開朗,好好的工作、好好的乾活,這樣才可以。
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哪有時間能留給你們悲傷?
於是朱由校才拋出了這個計劃。
看著下麵那一張張興奮的臉,朱由校知道計劃成功了。
孫承宗和徐光啟也不會走,看這兩人的樣子就知道了,即便是要走也要等書修完。
這個書要編撰起來,那恐怕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乾完了。在這方麵,朱由校有絕對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