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莊嚴生命中最難忘的80個小時。
這八十個小時裡,1師的搶險部隊輪換了兩批。
在這八十個小時裡,事後有報告總結,從大堤到取土點一共326米,平均每一個參加搶險的官兵奔跑了三百多趟,等於在泥濘地裡負重跑了九十多公裡。
在這八十個小時裡,每個軍人扛堆填料13000多公斤。
在這之後,1師繼續駐守S市防洪段,先後迎戰4次洪峰,平均每天排除10多處大小險情。
最長一次連續作戰5晝夜,官兵一次作業不停歇時間為32小時。在這5晝夜裡,強運砂石1300噸,搬運土石45300立方米,圍堰8500米。
一次施工單兵扛沙袋最高紀錄是900多袋,重越36噸!
師醫院衛生隊統計,由於連日奔跑、搶險,加之日曬雨淋,百分之六十的官兵爛襠,不少人被衛生隊強製後送休息,醒來後再次歸隊繼續參加抗洪。
這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
這就是新時代的中國軍人。
也許,站在98年抗洪大堤上,你才會明白當年為什在零下三十多度裡穿著單棉衣、吃著炒麵加雪的中國軍人能將強大自己數十倍的現代化美軍趕回三八線另一側。
這種精神,不當一回兵,隻靠文學作品和影視劇,是無法明白的。
有記者在大堤上撿到一封用圓珠筆寫在方便麵塑料袋上,沒有寫完的遺書。
那封遺書的字跡歪歪扭扭,甚至有些地方不清晰,仔細分辨之後,看出來是這麼寫的——
二爹、媽、爺爺、奶奶、哥哥、弟弟:
全家好!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兒已在抗洪搶險中壯烈犧牲。請你們不要傷心、難過。
二爹,我知道以前我讓你操了不少心,,我不太聽話,沒少讓您生氣,因為您一直希望兒能做一個有出息的人,而我一次又一次地任性,走了一個又一個彎路,上學、修車,都是半途而廢,而我卻不肯認錯。
你們將兒養育成人是多麼不容易,兒還沒有儘一點孝心就永遠離開你們了。兒舍不得走,多想再和你們,我們全家相聚一次。但它隻能是無法實現的夢想。
在洪水麵前,兒不願意做懦夫,兒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兒不願給你們丟臉,雖然兒隻走過了短暫的二十個春秋,沒有實現二爹您對我說過的話,但我無怨無悔。
多想吃口奶奶您做的米酒,從小打到大您……
這封沒有寫完而且無署名的遺書,是莊嚴抗洪之後某天從部隊的閱讀室書架上看到的,那是一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一本紀實的書籍。
寫這篇紀實文學的記者是個部隊記者。根據他的描述,小戰士寫到最後沒寫完就遇到了險情,他的部隊出發搶險,之後再沒回來……
記者說,那封遺書是真實的,因為沒有經曆過的人是寫不出來這種情感的遺書,並且,遺書最後的那個省略號,是他自己加上去的,所以特地加了標注。
那時候,98抗洪過去了兩年,已經是2000年。
不過,那天的莊嚴還是沒能忍住,自己找了角落坐下,任由男兒淚順著臉頰恣意地流淌,為那些犧牲的戰友。
這次長江洪水一共形成八次洪峰,從最早的7月2日第一次洪峰開始,直至8月31日第八次洪峰結束。
莊嚴跟隨著部隊在大堤上也守了足足一個月多。
到了八月三十一日,第八次洪峰順利通過後,整個長江沿線的抗洪軍民都鬆了口氣。
部隊除了日常派出官兵和地方巡防隊一起查看大堤之外,其餘時間,大部分官兵都在駐地裡休息。
第八次洪峰過去的當天晚上,莊嚴換了一身全新的迷彩服。
這是教導隊多發的其中一套,現在總算派上用場了。
洗澡的時候,渾身都疼。
爛襠、爛肩、背部脫皮,還有爛腳……
每天都要去醫療隊領藥水,戰友們你幫我擦擦,我幫你擦擦,雖然疼,可是相比起抗洪的勝利,每一個人都滿心歡喜。
雖然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撤回部隊,不過大家都知道,這個日子很快就要到來了。
這天早上,老七過來點了莊嚴和王大通、徐興國的名,說是讓三人去幫廚,順道陪著上司到鎮上買菜。
三人樂嗬嗬地上了卡車,上司沒多久也上了車。
“咦?上司,你怎麼穿便服?你違反規定啊!”莊嚴看到上司穿了一身的運動服,腳上套著一雙回力鞋,於是打趣道:“你該不是在這裡認識了姑娘吧?小心被處理噢!”
不光是上司,另一個炊事班的兵也穿著運動服,而且看這些運動服,都是新的。
上司呸了莊嚴一口,說:“你以為我想穿便服啊?扯淡!我跟你們說,待會兒到了鎮上,車會停在菜市場附近,我和小陳兩個穿便服的先下車,你們在車上待著,等我付了錢,把菜挪到菜市場門口,你們再過來搬上車。”
王大通奇道:“買個菜又不是買航天飛機,你們炊事班怎麼跟敵後特工似的?”
上司說:“哼!我如果不穿便服,我的菜都買不成。”
“啊?”莊嚴三人麵麵相覷。
“你們知道個屁!天天在大堤上搶險,都不知道人世間發生了什麼事吧?”上司說。
莊嚴忍不住了,說:“上司,你這麼說就不對了,咱們可是在前線拚命,你負責後勤,比我們舒服吧?就彆嘚瑟了,有啥事,快說。”
王大通那顆八卦之心早已經蠢蠢欲動,附和道:“對對對,快說,快說。”
上司一屁股坐在車廂裡,拿出一盒煙,分給幾人,然後點了火,抽了口煙道:“這周圍啊,彆說這個鎮,就算你去荊州市或者S市,如果你穿著軍裝,你就買不成菜。”
“為啥?”莊嚴的眼睛圓了,“老百姓應該很歡迎我們才對啊。”
上司白眼一翻,說:“我說了老百姓不歡迎我們嗎?沒有吧?就是太歡迎了你懂不懂。自從我們來這裡搶險後,我們去買菜,人家看到你穿著個軍裝,死活都不肯要你的錢!”
“啊?”眾人都愣了。
沒想到是這種情況。
“這我可沒開玩笑。”上司一本正經道:“不光不收錢,還給你塞這個塞那個,什麼雞蛋水果礦泉水……我滴娘,第一次遇到那個場麵,真把老子嚇壞了,就差沒落荒而逃了。”
說到這裡,他叼著煙,忽然噗嗤一笑,神色裡略帶著自豪。
“說起來啊,我是第一次感受到老百姓的這種熱情,這人呐,你為我,我為你,你愛護我,我愛護你。你說當兵以前吧,我也沒覺得穿個軍裝怎麼滴,有其是兵當油了之後,更是沒啥稀罕。可這回,說實話的……”
說到這,上司伸手指了指莊嚴等幾人。
“我還真的覺得穿上這身軍裝,還真特麼有點兒神聖感和使命感了。”
莊嚴等幾人愣了一陣,哄然大笑,說:“上司,你就是個炊事班的嘛!整天圍著灶台轉,彆把自己吹上天了!”
上司又是白眼一翻:“說啥呢!?沒我們炊事班的,你們餓著肚子能抗洪搶險?沒半天你們就得趴下!你也不想想,這些天,我們除了保障正餐,還得保障你們綠豆湯,你們連夜抗洪,我們就連夜煮麵條煮宵夜,沒我們,你們啥都乾不成!”
“是是是!”莊嚴連忙道歉:“上司,咱就是跟你開個玩笑不是?你可彆生氣,待會兒我還指著你給我多分幾塊肉呢。”
上司咧嘴笑了笑,歎了口氣說:“唉,咱們師長下令啦,所有炊事班不準穿軍裝出去買菜,一定要穿便服,等會兒我把錢付好了,菜挪出市場門口,老百姓估計也就沒轍了。”
“你買了那麼多天,人家還不認得你啊?”王大嘴說。
上司說:“我每天都去不同的鎮上買,車又停得遠遠的,他們不會發現。”
幾人一路胡吹海侃,很快到了鎮上。
上司和炊事兵下去買菜,三人在車裡悶得慌,於是下車透透氣。
站在車邊,過了一陣,王大通說:“莊嚴,你有沒有發現,有點兒不對勁。”
莊嚴看看周圍,確實發現路過的人都在朝自己這三人看,看還不算完,當莊嚴的目光和他們碰上的時候,對方一定是停下腳步,朝他們微笑。
這樣一來,莊嚴不得不回一個微笑。
很快,路過的學生看到他們,也開始向他們敬少先隊禮。
莊嚴幾個不得不正兒八經還了個軍禮。
從沒想過會有這種待遇的莊嚴覺得渾身不自在。
抗洪搶險雖然累,雖然辛苦,雖然危險,開始他也沒想過要老百姓對自己這麼熱情。
“咱們還是回車上去算了。”
三人隻好爬上車,藏在車廂裡,跟做賊一樣。
三個兵像傻逼一樣坐在車廂最裡麵,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看了半天。
一向金句頻出王大通忽然笑了,說:“莊嚴、徐興國,我想,這段經曆我可以向彆人吹噓一輩子!”
“吹噓一輩子?”徐興國說:“你就會吹。”
王大通說:“我為啥不能吹?從今往後,我退伍回家,就算比我有錢的,我都敢跟他說,你有錢算個屁,你這輩子有沒有為彆人拚過命?可是我有!我為彆人拚過命,我就是比你牛逼!”
莊嚴愣了一下,旋即也笑了起來。
對啊,一輩子你有幾次機會可以為陌生人拚命?又有多少人可以做到為彆人拚命?
嗯,這個牛皮,的確可以吹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