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各地調集的精兵陸續抵達沈陽,城中也變得喧鬨起來。
丁白纓換了身男裝,她這回是奉大都護命令,和援遼的浙軍接觸,看看能不能再招募些戚家軍老兵去朔方軍。
如今朔方軍中,達兵過半,尤其是騎兵,除了白馬騎和背嵬營外,剩下的絕大多數都是來自蒙古各部的勇士,這讓高進麾下的將領們難免有些憂慮,雖說朔方五營戰力拔群,尤其是中壘、步兵和射聲三營,那是真能以步克騎的強兵。
朔方軍如今操練新兵自有製度心得,高進自從起家以後,也著重培養基層軍官,但是仍舊極缺戰場經驗豐富的老兵作為中堅軍官,而遍數大明能讓高進放心使用的老兵,也隻有繼承戚家軍傳統的浙兵了。
沈陽城作為軍事要塞而建立的邊城,本身就是座大軍營,四千浙兵駐紮的營壘很好辨識,最乾淨整齊的便是,雖說浙兵沒落,也再沒出過什麼所謂的名將,但是從軍容和紀律卻一如當年的戚家軍。
“什麼人?”
在營壘前被攔下的丁白纓,看著那兩個穿著舊兮兮的赭紅色皮甲的白發老兵,心裡滿是酸楚,自從戚爺爺過世都快四十年了,朝廷還是在打壓浙兵。
“在下丁白纓,求見戚帥。”
丁白纓沒有隱瞞姓名,那把守營門的總旗倒也沒有趕人,隻派手下官兵往中軍帥帳稟報。
他們浙兵向來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鮮少會有人來他們這兒找大帥的,於是那總旗忍不住問道,“你這後生,找我家大帥有何事?”
“不瞞軍爺,在下找戚帥卻有要事,但不便透露,還請軍爺見諒。”
那總旗樂了,他是見丁白纓自報姓名,再說也沒人有膽子來軍中招搖撞騙,可他不覺得自家大帥會見這後生。
隻是這總旗很快就笑不起來了,因為他派去的官兵回來時還跟著大帥身邊的親兵。
丁白纓跟著那兩個同樣年近五旬的親兵進了軍營,她沿途所見這支浙兵裡,近半都是老兵,剩下的則是看上去征募沒多久的新兵。
那兩個親兵也不多話,隻是將丁白纓帶到帥帳後,便自在帳外按刀守候。
“拜見戚帥!”
看著披甲的老人,丁白纓沉聲道,戚金看著麵前做了男裝打扮的丁白纓,想起了當年那個倔強的小女娃。
“小丁,你還沒放棄嗎?”
“戚帥,我父親和陳伯父他們蒙冤而死,那麼多戚家軍的將士慘遭屠戮,難道朝廷就不該給他們個說法嗎?”
戚金聞言歎了口,“這世上從來就沒什麼戚家軍!”
戚金少年時就跟著伯父南征北戰,可就是因為老百姓口中的戚家軍稱呼,讓伯父最後鬱鬱而終,而浙兵也受儘了朝廷的打壓。
“戚帥,我來是為了外麵的浙兵,不再重蹈當年我父親他們的覆轍。”
丁白纓抬頭朝麵前值得尊敬的老人沉聲說道,大都護說得沒錯,朝廷始終都沒把浙兵當回事,有用處了便招來為朝廷賣命,沒用處了便棄之敝履,如今征討東虜在即,也沒見浙兵領到足夠軍械兵甲。
雖說浙兵以善使火器聞名,可是甲胄這東西,士兵披甲和無甲完全是兩回事,丁白纓進入軍營後便觀察過,她見到的浙兵都隻有皮甲護身,就連穿戴布麵甲的都不多。
“危言聳聽。”
戚金對丁白纓還是極為容忍的,若是旁人對他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他早就讓人拿下了。
“戚帥,你忘了戚爺爺是怎麼死的,當年薊州兵變,朝廷又是如何對待咱們浙兵的。”
丁白纓的話頓時讓戚金麵色沉了下來,他當然知道伯父是怎麼死的,那是生生被朝廷氣得咯血而死,當年劍膽琴心,文武雙全的伯父最後形容枯槁,就連入棺時都是死不瞑目。
“小丁,這等悖逆之言,我就當沒聽到,你若是沒有其他事情,便走吧!”
戚金當年幫過丁白纓,他心中同樣也恨這朝廷無情,可戚家滿門忠烈,他隻能當大明的忠臣。
“戚帥,我是奉我家大都護之命而來,務必請戚帥保全浙兵。”
丁白纓壓下了自己的情緒,然後道出來意,同時奉上一張清單道,“這是大都護命我送來的軍械輜重,還請戚帥派人接收。”
戚金盯著丁白纓,然後接過了那張物資清單,大明朝稱都護的隻有一人,便是他也多有耳聞,傳言說這位高都護亦是浙兵子弟出身,如今看來倒不是虛言。
高進支援浙兵的物資裡,包括四千餘套毛呢軍裝,一百五十領全身甲,長矛四千杆,鋼刀千把,煤爐四百個,煤球二十車,另外還有其他物資若乾不等。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高都護到底所求為何?”
戚金看著那起碼價值近兩萬兩的軍械,目光灼然地逼視丁白纓,當年的小女孩如今居然成了軍中百戶,簡直叫人無法想象。
“戚帥,大都護隻望您能保全浙兵,彆無他求。”
丁白纓麵對戚金那犀利的目光,昂首挺胸,眼神清澈地與之對視。
“保全浙兵,這是要我保存實力,還是臨陣脫逃。”
戚金冷冰冰地說道,丁白纓則是激動起來,“戚帥,難道你要帶著剩下的浙兵都無謂地死在這遼東的野地嗎?”
“朝廷征討東虜,可是朝廷的官員了解東虜的實力嗎,賊酋努爾哈赤自萬曆十一年開始便處心積慮地積蓄實力,爾後數十年先平建州,再收服野女真和海西女真,又和科爾沁等蒙部交好,如今建州女真八旗戰兵不下六萬,而且俱是披甲人……”
戚金沉默了,兵法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本以為是官兵孱弱,才叫東虜顯得兵強,但丁白纓若是沒有虛言誇張的話,東虜的實力遠超朝廷預料。
按著朝廷明發的旨意,宣府、大同、山西三鎮發精騎約三萬;延綏鎮、寧夏鎮、甘肅鎮、固原鎮四處,發兵共約兩萬五千;四川、廣東、山東、陝西、北直隸、南直隸,發兵共約兩萬人;浙江發善戰浙軍步兵四千;永順、保靖、石州各處土司兵,河東西土兵,數量各二三千不等,共約七千人。
大軍合計八萬五千,這是如今大明朝能拉出的全部戰兵數,可是其中稱得上披甲人的,隻怕連五成都沒有。
戚金摸不清楚高進到底想做什麼,可是高進送來的東西他無法拒絕,尤其是那毛呢軍服,他麾下浙兵都是南方人,最是怕冷,可偏偏朝廷提供的禦寒衣物不足,要是他不接受,四千浙兵怕是要挨餓受凍。
“戚帥,大都護說過讓我直言就是,當年薊州兵變,朝廷不給咱們個說法,那咱們便給朝廷個說法。”
丁白纓告辭離去前這般說道,讓戚金沉思良久,直到親兵喚他,方才回過神來,然後啞然失笑,那位高都護是不是大明的忠臣關他何事。
半日後,戚金麾下的親兵領著四百士兵從沈陽城外接收了範秀安親自押運過來的物資,當軍營裡四千浙兵換上黑色的毛呢軍服,每個帳篷領了煤爐生火取暖,聽到士兵們傳來的歡呼聲,戚金心裡隱隱有了決斷。
東虜的實力遠超楊經略所言,這一仗無論輸贏,他帶來的四千浙兵隻怕都要傷亡慘重,或許自己不該那麼自私。
有些念頭,一旦升起,便很難再驅散,戚金知道自己不該去想,可始終還是忍不住。
軍營裡,那些浙兵們把高進當成了自己人,這世上傳言能作假,可是穿著身上的衣服,手裡的刀槍卻不會。
從卷起來的一捆長刀裡,戚金隨手挑選了把,拔刀出鞘後隻覺得入手頗有分量,但是又不顯重,關鍵是那刀身是上好的鋼料所打,揮舞了幾下後,戚金拿來和麾下親兵的佩刀對砍,發現這鋼刀硬是沒有崩口卷刃,這讓他大為驚奇,隨後他又看了高進送來的那些長矛,矛頭居然也是同樣的鋼料打造。
“這樣的刀槍說送就送。”
戚金喃喃自語道,這批刀槍的質量比起他伯父當年在登州打造的軍械隻強不弱,可那時候張相爺還是首輔,伯父就從來沒有為軍餉發過愁,地方上官員更加不敢刁難,可這位高都護是白手起家,朝中官員也不待見。
就在戚金低頭想事情的時候,跟隨他多年的幾個親兵忽地驚喜起來高聲道,“老爺,這是全身甲!”
高進送給戚金的一百五十領盔甲,可不是布麵甲,而是從頭遮護到腳的鋼甲,當然這所謂的鋼料也隻是相對於這個時代的鐵料而言強了許多,但毋庸置疑這確確實實就是全鋼打的盔甲,雖說厚度不如大明原有的明甲,但是防禦卻毫不遜色。有性急的親兵直接拿刀刺砍這全身甲,但是毫無例外都沒能奈何得了這不到四十斤的全身甲。
戚金這回算是領教到了朔方軍的財大氣粗,難怪朔方軍能屢次擊敗韃子,那位高都護確實是個愛護士卒的,自己或許真的可以將麾下這些老兄弟們都托付給他。
戚金戎馬一生,很多事情早就看開了,他對於大明的忠誠不過是想全了伯父的名聲罷了,可這不代表他真的就愚忠於朝廷。麾下這些最後的戚家軍餘脈,不該就這麼湮沒在遼東,當年薊州兵變也需要有人能站出來跟朝廷討個說法,自己老了,而且牽掛太多,但願這位高都護能給他們個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