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前街的大街上,十幾個火兵在總甲的吆喝聲裡,抬著水桶,衝洗起地上凝結的血塊。
這時候天色已亮,四周滿是瞧熱鬨的人群,昨晚駝前街上喊殺聲可不小,被高進嚇壞的更是有不少,誰能想得到這個鄉下百戶遇到那些潑皮無賴搶親,居然就直挺挺地帶著兵馬殺了個血流成河。
對於駱駝城裡的百姓們來說,他們向來不大看得起下麵偏遠的地方,總覺得那些地方都是些沒見識的鄉巴佬,另外這鎮著陝西兩千裡關牆太平的是駱駝城,先前曾有古北寨來的商販曾在酒肆茶館裡提過那位河口堡的鄉下百戶。
隻是什麼高閻羅的名頭,駱駝城裡的老少爺們全是當笑話聽的,那些做生意的商販口裡的話也能信,這鄉下地方養不出蛟龍惡虎,多半就是些道聽途說,以訛傳訛的誇大故事罷了。
可昨晚這駝前街上,不知道多少人看到那城中平時那素來耍橫敢拚的潑皮無賴們聚在一起,不下兩三百人拿著刀槍直衝那鄉下百戶的迎親隊伍喊著要搶親,可結果就是被那鄉下百戶帶著二十騎打馬殺了個來回就崩掉了。
還有人看到那新娘子提刀把那些衝到花轎前的潑皮無賴殺翻在地,據說有幸目睹新娘子容顏的個個都說這鄉野女子生得美極,絕不是那長得五大三粗宛如無鹽的母夜叉。
這火兵是駱駝城專門負責防火救火的兵丁,可是他們大半夜地就被喊起來跑駝前街洗地,原本在路上還咒罵不停,可是到了駝前街時,全都看呆了,當時大半條街上全是死人,剩下的也全都躺在血泊裡哀嚎,大街兩旁的巷子裡更有受了傷嚇得癡傻的。
他們忙活了半夜,才總算把這駝前街衝洗乾淨,附帶撿了不少斷手斷腳,聽到四周清晨起來附近瞧熱鬨的人群議論,方知道昨晚這駝前街上發生的事情。
“這高閻羅果真是閻王轉世不成,這牛二說死便死了。”
這火兵在駱駝城裡,算是最底層的兵丁,不少人都被那些潑皮無賴勒索敲詐過,眼下幾個火兵看著不遠處那些屍體裡的熟麵孔,忍不住議論起來,就好比那牛二,在這駱駝城裡也算是有些名氣的滾刀肉,曾經麵不改色地拿刀往身上捅了幾刀,嚇得當麵的總旗都服了軟,人們都說這牛二有九條命,死不了,可是誰能想到如今成了被砍去半邊臉的蒼白屍體。
街麵上,已經沒人再提什麼鄉下百戶,取而代之的都是那高閻羅的凶名,隻是不少人都覺得這高閻羅鬨出了這麼大動靜,怕是要被總兵府拿去問罪。
“問什麼罪,這死得都是些潑皮無賴,他們昨晚糾集成夥,襲擊朝廷命官,死了也是白死。”
有在衙門裡做公的官差,在酒肆裡聽著旁人議論,卻是在旁說道,然後又見有人說什麼這些潑皮無賴搶親不過是討個利市,要些喜錢罷了,怎麼就和襲擊朝廷命官搭上了邊,忍不住冷笑起來。
“這百戶雖說在咱們駱駝城裡是個屁大的官,可也是朝廷認的正六品武官,這些死鬼昨晚一個個持刀拿槍攜帶棍棒,糾集成群,你說是搶親,哪個會信?”
“那死了這麼多人就白死了?”
“不白死還能怎麼?這高閻羅可是總兵府的人,哪個敢動他?”
那官差喝了剩下半碗酒,付了酒錢後,也不管四周人群七嘴八舌地問道,直接擠開出了店門後道,“你們也莫胡亂打聽,這事兒可牽扯著總兵府,當心禍從口出。”
不過半天時間,整個駱駝城就傳起了各種流言,什麼高閻羅血洗駝前街,新娘子是羅刹女轉世的段子都冒了出來。
……
日上三竿,高進才清醒過來,昨晚上木蘭為他包紮了傷口後,兩人沐浴換了身乾淨衣裳後,又叫婢女送了吃食小酒,他喝了個大醉,最後記得依稀倒是自己被木蘭給推倒摁在了床上。
“老爺,醒了,我這就叫人準備吃的。”
從屋外進來的木蘭早換回了男裝打扮,隻是卻不是過去常穿的黑色,而是緋紅色的袍子,外麵還套了鎖子甲,腰裡挎著雁翎刀,整個人看上去容光煥發,倒是不像尋常新婦,一夜雨露便難以下地。
“木蘭,你這酒量可真是!”
高進捂著還有些隱隱作痛的額頭,忍不住感歎道,他曾經以為自己酒量很好,起碼阿升他們從來灌不醉他,可是卻萬萬沒想到最能喝的居然是木蘭,難怪阿升大眼他們昨晚不敢來勸酒。
看著高進那一臉無奈的表情,木蘭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我以往跟著阿大闖江湖的時候,一桌子爺們可都喝不過我,老爺莫要多想。”
就在說話間,外麵自有婢女送了醒酒的胡辣湯還有湯餅等小食,接過那熱氣騰騰的胡辣湯,木蘭吹了吹後才遞給高進道,“老爺,這兒的胡辣湯可正宗得很!”
高進接過後喝了一口,果然鮮香爽辣,是那個味道,不過他也不奇怪,這關牆邊地的百姓都是朝廷強行遷徙來的軍戶,成分複雜,除了陝西本地的,就數山東、河南、河北最多。
像是這駱駝城裡,兵員來源更加複雜,有歸附,有收集,有選充,有編撥共四等。天順初駱駝城還隻是個堡寨的時候,便是出各衛遠年無勾之軍發榆林衛編伍為老軍,這所謂的各衛遠年無勾之軍,即是犯死罪因故免死改刑而充軍役,卻又未被編入充軍服役的逃兵,天南海北哪的人都有,湖廣四川,甚至江浙南直隸那邊都有。
“這味道果真不差,這廚子是河南人?”
“是廚娘,她阿大是河南人,這手藝算是家傳。”
一大碗胡辣湯下肚,高進才感覺整個人舒服許多,洗漱後換上衣甲,才仔細打量起木蘭身上穿的鎖子甲,發現那甲葉是雁翅形狀,正是所謂的“銀鋪雁翅綠絨穿。”乃是極好的上等甲胄。
這年頭的鎖子甲並不全是高進曾經以為的鏈甲,而是用來泛指相銜緊密的精細鎧甲,他和範秀安閒聊的時候,這位頗為博學的大掌櫃便說過,這世傳的鎖子甲,其實乃是《營造法式》中的“瑣子”通假,名為“鎖甲”實為“瑣甲”。
像是魚鱗甲、山文鎧都能叫做鎖子甲,木蘭身上這甲,便是鍍銀的雁翅形狀的甲片密密麻麻地緊緊綴在一塊兒,這麼一身鎖子甲,起碼值個大幾十兩。
“這甲是劉家叔叔送的,隻十來斤重,但卻輕捷堅固,尋常刀箭難透!”
說到身上甲胄,木蘭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彎,有了這雁翎鎖子甲,她便能和老爺一塊上陣。
“這甲雖然不錯,但還是太紮眼,回去重新漆成黑的方能上陣用。”
若是可以,高進並不希望木蘭陪他上陣,可是他很清楚,木蘭雖然事事都依順他,唯獨這件事情他說了不算。
就在夫妻兩個說些體己話的時候,外麵忽地響起了陳升的聲音,“二哥,總兵府派人過來,請您過去。”
“阿升,告訴來人,我馬上就過去。”
高進應了一聲,然後拍了拍木蘭的手道,“怕是那位大公子急著見我,木蘭,你和關爺劉兄他們好好聊聊,阿升他們的婚事也該準備起來,我看關家那三個女娃和那劉小妹都不錯。”
“老爺放心,我自不會叫阿升他們空手回家。”
外麵的陳升隱約聽到些內容,等高進出門時,正見他麵紅耳赤的,不由大笑起來,“阿升,你可是看上了哪位姑娘,隻管開口,有你嫂子在……”
“二哥,外麵人來了可有一會兒,咱們還是趕緊的。”
陳升拉了高進就走,說起來他自打昨晚見了木蘭姐身邊的那位戎裝打扮的劉小妹,雖然動了心,可他清楚人家是將門女,劉家再敗落,那位劉副千戶可不會把妹子嫁給他一個小小總旗。
見陳升麵皮薄,高進也不再說,隻是一起到了關府待客的花廳,然後他便看到了那總兵府的來人,是個滿臉虯髯的黑臉大漢,渾身肌肉把那身百戶官袍撐的滿當,正和楊大眼聊得頗為投緣。
“鄭百戶,我二哥來了。”
“鄭大見過高爺。”
那鄭百戶瞧見高進時,十分客氣,一雙牛眼仔細打量,口中更是道,“高爺昨晚夠威風,我鄭大服你。”
“鄭百戶,你我都是同僚,喚我名字便是,這高爺之稱,在下可不敢當。”
高進看不透這鄭百戶的來路,這長得好似屠戶般的百戶瞧著麵相粗獷,可是這說話時的神情卻不像那等沒腦子的莽漢。
“那鄭某便托大喊你聲老弟。”
鄭大爽朗地笑了起來,他昨晚雖未見著高進大發神威,殺得那些潑皮無賴血流成河,但事後他卻是帶著營兵最先到的駝前街,那大街上自北向南一路屍橫遍野,他可是仔細看了那些屍首上的致命傷,其中有十來具屍體是被大槍一擊斃命,這等武藝放在駱駝城裡也至少是前五之列。
“鄭兄,不知道是總兵大人喚我,還是……”
“不瞞老弟,在下乃是奉大公子之命而來,請老弟往總兵府的武庫一行,挑些趁手的家夥。”
鄭大這般說道,神情言語間滿是羨慕,要知道大公子可是吩咐他讓這位老弟隨意在武庫挑選軍械,就是虎蹲炮都許他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