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河口堡的官道上,一隊披甲頂盔的家丁們策馬前行,口中更是不時罵著,河口堡窮困,那所謂的官道自然早就是年久失修,若是一直都是大晴天倒還好,和一般鄉下土路一樣,可是偏偏前兩日剛下過雨,這土路就變成了泥濘地。
這夥趕路的的家丁們披掛整齊,一身分量可不輕,他們胯下的戰馬哪怕是挑選出來的健馬,也隻能是走走停停,到最後腳上也是沾滿了泥漿水,濕漉漉的很不舒服。
隊伍裡,徐通陰著臉,河口堡裡報功的文書已經到了神木縣,指揮使大人那裡顯然也早曉得有這麼一出,他就是想不來這趟也不行。
反倒是同行的範秀安一副笑眯眯的模樣,渾然不在意這糟糕的道路,徐通手下家丁要愛惜馬匹,可他是綏德商幫的七大掌櫃之一,自然不缺好馬,更加不用全身重甲去顯擺威風。
“徐千戶,你這是何苦呢?”
看著幾個下了馬,卷起甲胄牽馬前行的千戶府家丁,範秀安差朝徐通道,他昨天晚上才去拜會了徐通一番,然後兩人閒談時,聽徐通提到高進,便尋了個由頭和徐通一起過來了。
古北寨那裡,綏德商幫或者說是範秀安打算插一腳,不過他也看得出來高進是個強勢的,這種人隻能市之以恩,而不是淩之以威,所以這趟他也算是專程過來,趁機向高進市恩的。
“範掌櫃,那高進小兒是虎狼之輩,我若不帶這些人,隻怕他未必會把我這個上司瞧在眼裡。”
徐通自己並沒有著甲,騎的馬匹也比手下家丁更加雄壯,不過仍舊被濺了滿褲腳的泥巴,隻是哪怕再滿腹怨氣,可是範秀安身份不低,他也隻能按捺著性子答道。
“哦,那高進如今可怖麼,連徐千戶你……”
徐通這裡,範秀安自然是裝作不認識高進的,隻不過他聽徐通居然稱呼高進為虎狼之輩,倒是頗覺有趣,高進如今不過區區一百戶,居然就能叫上司如此忌憚,也不知是好是壞。
“哎,範掌櫃,你有所不知,這高進小兒真要論起來,出身也不簡單,他阿大高衝,當年也是我神木衛裡有名有姓的虎將,高麗戰場上曾立下大功,按說這河口堡本就是他們父子兩的,隻是他們始終不是咱們這邊本地人出身……”
範秀安是綏德商幫的七大掌櫃,如今神木衛的生意都是由他打理,真要從身份論,範秀安是和神木衛指揮使打交道的,對徐通這樣的千戶來說,範秀安反倒是他們要討好的財神爺,於是回答時自然無比上心。
範秀安聽著徐通所言,也是一時間默然無語,邊地將門排外,地方上的衛所其實也是一樣,高家是從高進祖父那代遷到神木衛的,高進父親高衝出生在海寧衛,哪怕他少年時就在河口堡這邊長大,可是在徐通這樣的本地軍將眼裡,高家就是外來戶。
高衝當年在高麗戰場上立的功勞不小,可還是受到了排擠,當年張貴能擠掉高衝,當上河口堡百戶,還不是神木衛裡有大人物要敲打高衝,本來高衝若是服軟,未必不能官複原職,可他性子倒倔,索性解甲歸田去跑商了。
如今高進上位,要坐這河口堡百戶的位子,對徐通他們這些本地軍將來說,自然不願意,高進雖然出生在河口堡,可仍是他們眼中的外人,更何況高家是神木衛這邊浙兵裡的翹楚,高進一旦起勢,難保神木衛下其他浙兵家裡的子弟就會去投奔他。
當年從薊遼邊鎮遷到榆林鎮的浙兵到現在傳家最多也不過三代,大都還保留著軍中武風,真要論能打,可比榆林鎮這邊關牆的軍戶子弟強不少,隻不過當年朝廷說是要以浙兵充塞,以加強武備,換個意思說就是覺得九邊邊鎮的軍戶都不如浙兵。
於是被邊地將門們故意挑撥,本地軍戶是相當排斥落戶的浙兵,當年高進爺爺那一輩時,因為都是薊遼戚家軍出身的將官,多少還抗得住一下本地將門的打壓,能庇護隨遷的部下。可到了高進父親那裡時,便是來自本地衛所和將門的打壓。
這麼一來便導致浙兵們更加抱團,高家商隊以前便是以河口堡的浙兵老兵為主,也就是高進父親高衝為人豪邁慷慨能服人,隊伍裡才有河口堡本地軍戶出身的幾個好漢,大夥兒也能相處融洽。
邊地是弱肉強食的地方,誰手下兵強馬壯,就是上司也要忌憚幾分,高進如今那高閻羅的名聲也不算小,更是隨著古北寨的客商們歸鄉,傳遍了整個神木東路。
麾下突然冒出這麼個強橫之徒,徐通這個做上司的哪裡能夠安然處之,這趟他親自來河口堡勘驗首級,點齊了府裡的家丁,全身披掛,說穿了便是要向高進示威,讓這個小兒知道他的厲害。
聽著徐通嘮叨高進不懂規矩,範秀安卻是笑而不語,他算是看出來了,自己身邊這位神木堡的千戶當真就是個色厲內荏之徒,他若是真有膽魄敲打高進,何需帶那麼多家丁全副武裝撐場麵,隻帶幾個隨從就行了,難道高進還敢動他不成。
如今倒好,徐通氣勢洶洶帶了家丁前往,便是高進真的落了他的麵子,傳出去也沒人會說高進的不是,反倒是會嘲笑徐通。
隻是這些關節,範秀安是不會去提醒徐通的,畢竟他要和高進合作,高進和徐通這個上司鬨得越僵,他這個中間說合的人才越有價值不是。
……
河口堡的寨門前,看著前方奔來的快馬,守城的馬巢來了精神,隨著他一聲吆喝,城門口的官軍持矛向前,做出了警戒的姿態,直叫對麵奔來的騎士立馬就放慢了速度。
範勇離著河口堡城門還有二十多步距離的時候,就勒住馬匹從馬上跳了下來,看著對麵那些虎視眈眈的官軍,不由心裡嘀咕起來,他不過一個傳信的,至於這般如臨大敵嗎!
“哪裡來的?”
馬巢看著來人下馬,倒是上前仔細打量起來,如今天已入冬,邊地的堡寨基本不會有外人過來,這來人雖是下人打扮,可身上的粗布棉衣瞧著成色頗新,倒像是大戶人家裡的家奴。
“在下範勇,乃是奉我家主人之命,前來拜見高爺的。”
範勇倒是沒在乎馬巢的無禮,這些邊地的粗坯廝殺漢都是一個尿性,“我家主人和高爺是古北寨的舊識,你隻需向高爺稟報就是。”
範勇沒提自家主人的名字,不過馬巢也沒在繼續盤問,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消遣他們,於是朝身旁部下道,“且帶這位範老兄休息下,我自去向高爺稟報。”
範勇看著那些官軍一板一眼地上前牽馬,帶他進了堡寨,也是不由四處打量起來,他是範秀安的心腹,隻不過當初被留在綏德州照看產業,這趟才被範秀安帶出來,被提前派來和高進報信。
這時候的河口堡,原本年久失修的城牆被翻新了一遍,張貴花了偌大心思起的百戶府,直接被高進給拆了,裡麵用的青磚都被拿來加固河口堡的城牆,眼下堡寨裡正有青壯們在施工,經驗豐富懂建築法式的當了班頭,指揮底下青壯們如何乾活,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範勇在城門裡休息,正看著這些青壯們是如何乾活,也不由嘖嘖稱奇,要知道他也算是見多識廣,卻想不到河口堡這等鄉下地方,這做工的也這般有規矩講究。
“老哥,那位班頭是哪裡的大匠?”
範勇和邊上的官軍攀談起來,他見那班頭指揮手底下的青壯,如臂指使,不由大為好奇,他以前也就見過縣城裡富貴人家起大宅的時候,請的大匠才有這般聲勢,手底下學徒個個聽話。
“你說辛班頭,他哪裡是什麼大匠,不過懂些建造法式,以前在神木堡修過城牆,才被高爺提拔當了這個班頭!”
“可我看這些乾活的個個都對他敬畏有加,還以為是哪裡的大匠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咱們高爺重規矩,各人有各人的分工,底下這些做工的哪個要是敢怠慢活計,可是要扣工錢的……”
範勇聽著那官軍的回答,不由大吃一驚,他還是頭回見到邊地堡寨這修城牆的還要給工人們發工食銀的,其他地方可都是要百姓們自帶乾糧去乾活的。
就在範勇還想閒聊幾句的時候,隻見馬巢匆匆到了,朝他道,“你隨我走吧,高爺要見你!”於是範勇便隻能跟著馬巢而去,路上看到那被拆了大半的原百戶府,不禁多嘴問了一句。
“高爺說了,要是堡寨守不住,這百戶府修得再堅固有個鳥用,還不如拆了拿來修城牆。”
和馬巢一問一答間,範勇自到了高府,比起哪怕成了廢墟也能見規模的百戶府,高府倒是顯得普通許多,不過範勇不敢怠慢,這位高爺不是俗人,不然哪能被自家主子這般重視。
到了大廳,高進見到馬巢領進來的範勇,也不等範勇開口,直接問道,“範兄派你來的,可有要事?”
“小人範勇,見過高爺,我家讓我過來,確實是有消息要稟告高爺!”
“這四周都是我心腹,你不必顧忌,直接說吧!”
見範勇答話後環顧四周,高進卻是笑了笑,一番話叫領範勇進來的馬巢挺直了胸膛,滿臉高興。
“高爺,這趟神木堡的徐千戶親自帶人過來勘驗首級,而且還帶足了府裡的家丁,我家掌櫃說,還請高爺需得小心才是。”
“範兄有心了。”聽到範勇帶來的消息,高進點了點頭,然後自讓人好生招待範勇,然後徑直點齊了府裡的夥伴們,既然那徐千戶想要給他來個下馬威,他自然不能不接招。